不能说的秘密:言语、潜意识、艺术与表达的宿命

解毒时光 2021-05-02 13:40:08

一位老人,摔伤了脚之后住进了医院,虽无大碍,却也只能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夏日的热浪,伴随着连绵起伏的蝉鸣一同从纱窗中冲进病房,但老人仿佛漂浮在这热浪中,不为所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通风口,那里有一个可能是维修留下的一条黑胶布,一端粘在通风口,一端随着吹出来的风在毫无规律的摆动。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什么真正的奥义,那么我觉得一切就隐藏在老人盯着黑胶布的这一幕当中。

但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这一幕激起了我内心当中对人生一切境遇的隐喻,在内心的潜意识之湖中,激起了经久不息的涟漪。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就曾描述过这种状况:“……这种美妙的语言与我们通常讲的语言有很大区别:激动致使我们本来想要表达的意思发生偏差,一个完全不同的句子在原来的位置上脱颖而出,它来自一个神秘之湖,那里生长着一些与思想毫无关联的词汇,而思想却因此得以彰显。”

当我看到老人那一幕,心中想到的太多,以至于我都不愿意用日常的语言将其具象的描述出来,生怕一旦语言出场,就只能在万种可能性中,选择其一,作为表达的呈现,从而扼杀了那余下的9999种意味。

但我也不得不将它描述出来,如果不这么做,我被老人所激发的感受,就会流于同饿了、困了甚至是看见个漂亮女孩一样的应激反应,虽然会有精神上的兴奋,却变动不居,即刻消逝。

——老人因为摔伤,行动不便,被固定在病床上,虽然如此,但他的思绪却在空中飘荡;

——胶布因为一端被贴在通风口,同样也无法离开固有的地方,但它的另一端却可以在空中随机起舞;

——对于每一个人,在任何一个境况下,不也都是被现实固定着,却也同时努力的在现实中起舞;

老人的现状,和他眼中胶布的状况,二者奇妙的产生了一种同构,并在我的内心激发起了一种更大的同构,即每个人的人生境遇也不过如此。

同时我的思想朝着更加模糊的领域进一步探索,那里消除了一切具象的物体,老人、胶布、受伤的脚,粘住的一端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对某些概念的体验:

——对人生处处受到自然、现实限制的那种感受;

——漂浮在人生中的随机性的感受;

——努力在无意义中寻找意义的感受;

——游离在限制与自由之间的那种感受;

——以及一切仿佛对立着又结合在一起的那种二元感受;

这些感受,被神经元中看到老人这一行为的视觉刺激所点亮,迅速的分散开来,在黑暗中同时做出了反应。可惜的是,这犹如星云般的感受只能存在于那一瞬间,存在于只属于我的神经传导当中,如果我希望把它告诉别人,或将它记录下来,只能在其中选取一个切片,用一种语言可表达的方式,来代替那时模糊却又宏大,甚至带有一种感悟到人生、宇宙的那种神圣体验——

“人生不也就如此,在限制当中,努力的在偶然中寻求自由,在无意义中跳着有意义的舞蹈。”

弗洛伊德曾经说,每个人的内心都深藏着一些秘密,只有不得已时他才会向别人敞开心扉,而且有些事情似乎很难启齿。还有一些事情,我们甚至不愿意向自己探路,我们情愿掩饰它们,斩草除根,如果它们嵌入我们的脑海,我们就会予以清除。

他认为在人的脑海里,有一些东西,被清除了,但又没有清除的那么彻底,那些所谓的秘密,最后都在一个叫做“潜意识”的地方落地生根。而这里也就是普鲁斯特所说的那个“神秘之湖”。

我不想从心理学或精神分析里去探求,就在刚刚对老人那一幕的洞见中,如果用意识和潜意识这样对立的定义来划分的话,那我只能说,可以被思考、被用言语组织并表达出来的,就是意识,而那些在表达中被舍弃掉的,但却已经被我感受到的,或者说由神经冲动自主呈现给我但并没有被我用内心的言语所描述的东西,就是潜意识。

如果套用弗洛伊德的体系:意识是说得出的秘密,而潜意识是说不出的秘密。

但我更愿意用一种更简单的方式来看待,这一切都是意识,只不过我们把那些具有逻辑性的东西用语言组织了起来,而把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称作感受性的东西最终埋藏在心里,成为了说不出的秘密。

想到以前周杰伦拍的一部电影——《不能说的秘密》,当时也觉得有些故作高深,秘密本来就是不能说的,那么再加上这个“不能说的”作为限定,不就是一种同义反复,脱裤子放屁么?

后来看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五讲》中,有这么一段话,“耳聪目明的人发现,人隐藏不了任何的秘密。嘴唇紧闭、沉默不语的人会用手指说话;他无处不暴露自己的内心世界。”之后突然理解了,秘密并不仅仅是不能说的那些,在一个更大范围之内,人的秘密被隐藏在所有的感官之下。

另一方面,普鲁斯特说创作就是在“黑夜中,从沉默中挖掘出看不见,听不见,说不出的东西。”这样就明白了“不能说的秘密”,实际上并不是指那种本身是秘密,因为秘密的原因不能开口;反而是指的一种秘密,这种秘密本身就无法言说,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在《不能说的秘密》中,这个秘密是一段乐曲和一份爱情。

音乐是不能言说的,这并不是指歌唱是不可能的,而是我们无法用语言描述出音乐并带给人同样的感受。就像文初那段描述,文字虽然拙劣,但依然可以勾勒出画面感。但对音乐,语言是无能的。文字说不出高低音,说不出起承转合,说不出音调的愉快和悲哀,只能形容,这种形容或是干巴巴的形容词,或是假借通感,用明喻或者暗喻来强行向他人的大脑中塞入一些对音乐的感受,但终归连音乐一个音符能够带个人的触动都无法匹及。

言语表达的另一个问题就是为了整体性而牺牲了对细节颗粒的理解,同时也牺牲了时间性。其实语言跟音乐在一个方面很像,都是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在时间的控制之下出现的。问题出在人们的理解方式上,人对语言的加工是整体性的,不会细扣一个字一个词,而是在整句甚至上下文的基础上去理解内容。

这种做法在语言上无可厚非,因为语言就是为了表达意义,意义在整体上才能被更高效的把握。但音乐并没有一种整体要表达的东西,每一个音符都有其自身的特色,不能在听过所有的音符之后,将其进行一而概之的判定,这就失去了音乐自身的色彩。

音乐的这个特性,恰好跟人的感受或者说感情相似。拿感情中最强烈的被人冠以爱的名称的那一类来说,能说的出来的,往往就只是概括,但却抹杀了一切的细节。一句“爱过”,看似潇洒激荡,但可能并不如小桥初见、雨中漫步更能让人体会到“爱”。

爱同音乐一样,都是“不能说的秘密”,它们不像是一个明确的句子,而是由于某个触动的瞬间,在人脑海中点亮的那片思绪的星云,那一整团模糊的、或温暖或冰冷、或愉快或痛苦的情绪才是爱真正的模样。反而被精确的描绘出来的,被说出来的,就不再是秘密,也就失去了音乐和爱的韵味。

就如在失恋的时候,一个人如果反反复复嘟囔着“我失恋了”,就会被认为是精神不好,而如果他一遍遍地唱着“我怀念的是无话不说,我怀念的一起做梦”,就产生了一种悲情的艺术气质。

《图腾与禁忌》一书中提到,“只有在艺术中,一个被欲望折磨的人才会获得满足;凭借艺术幻觉,游戏所产生的情感效应恍如真实一般”。在语言、逻辑无能为力的地方,艺术就登场了。“不能说的秘密”是人内心隐秘的情感,但这仅仅是“不能说”,但不是不能表达,艺术就是表达“不能说的秘密”最好的办法,无论是音乐,还是绘画,甚至爱本身,都是艺术式的对人情感的表达。

弗洛伊德在其自述中,也提到了艺术,“幻想王国是一个庇护所,是为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得到满足的本能提供代用品,经历这个过程是非常痛苦的。艺术家,犹如精神病患者,远离令人不满的现实,躲进幻想世界,但是,与精神病患者相反,他能找到回去的路,知道回归现实。”

这时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其实这些只不过是人们为了避免因为所谓的“爱”而陷入精神问题的艺术创造罢了。爱无法言说,只有用艺术,用故事的方法,才能将这些秘密公诸于众。

“不能说的秘密”在音乐中,在影片里,一段旋律,一份感情,以及这些所触动的人内心中那种变动不居却又具有内涵、模糊不清却又感受真切、无法描述却又想要表达的东西,最终通过一种我们称作“艺术”的方式,在人世间再现出来,更确切的说,在那个原初的感受者之外,在那些未曾直接感受到这些东西的人心中,生发出曾经点亮那个最初感动者的真切感情。

心理学曾认为,意识仿佛冰山露出海面的一角,潜意识则是藏在海面之下的庞然大物。我更愿意理解为,能够确切言说的东西,只是全部生命中微不足道的那些注脚,虽然人们很多时候都更愿意追逐这种确切、稳定的描述和表达,但在那个无法表达的感性宇宙空间里,有着亿万倍大于能够确切表达的意义的存在。

当我们只把眼睛盯在语言描述的东西时,我们就因为那个具象的树,而放弃了整个森林,甚至说放弃了整个宇宙。

不过还好,有一些艺术性的语言,能够架起确定与不确定之间的桥梁,在限制和自由中,仿佛老人盯着的那个贴在出风口的黑色胶布,一边固着,一边飞舞。就如“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人生,除了那些微小的却被人放大到几乎等于人生全部的意义之外,还有着更为艺术的存在方式,那些“不能说的秘密”才是人心小宇宙的组成星云,何必只执念于地球这个虽然安全、能触碰到、真实有效,但却渺小的不值一提的现实呢?

哈姆雷特生前最后的一句话:“你可以把这儿所发生的一切事实告诉他。此外仅余沉默而已。”除了可以说的秘密之外,的确剩下的都是沉默,因为那些都是“不能说的秘密”,但语言沉默,更丰富、庞大、神圣却又真实的意义就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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