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医保缴费进行时。在农村,催缴成了村干部一项核心工作,11月,正是动员高潮。
老张是山西临汾的一名村支书,电话那头,他叹了一口气。“搁前几年,这会儿我已经收尾了,但今年,到现在还有500多个人没交。”老张说,“一直催,昨天也就交了俩,每天全是这事。”
另一边,11月14日,湖南岳阳芭蕉村的“捆绑胁迫式”医保催缴通知招致批评:“凡未缴纳医保的,村部一律不办理盖章及一切相关手续”“凡未缴纳医保的,年终困难照顾一律不予考虑”。
田孟是中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有了入村调研经历,他对上述剑走偏锋的催缴村干部并不意外:“其实基层干部如果有正常的资源、渠道去做工作,他不会出此下策。往往是正常的工具被用完了,能讲的好话都讲完了,结果还是没办法完成上面的任务,最后才搞这种捆绑式的。”
尽管各地工作报告中,参保率多维持着90%上下的水平。但如今,基层干部却需要增加数月的时间持续催缴,被批评约谈的压力贯穿始终。同时,为了让数字达标,调整口径、减少分母已不稀奇。
虽说是自愿缴纳,但村干部实际上仍不遗余力地向村民“做工作”,以改变统计数据里的参保现实:城乡居民医保参保人数已连续两年减少超2000万人,远超城镇职工医保的新增参保人数。
医保事关切身利益,最需要兜底的村民为什么犹豫和拖延缴费?
20年来,村民为医保掏的钱从每年10元涨到了每年400元——但“嫌贵”还不是问题的核心,比起保费,村民用生活经验在衡量:一家人能否负担得起,这笔钱花得值不值。
距离缴费截止只剩一个月,就为来年这笔兜底的医保钱,是愁了村民,又急了干部。
医保涨到400元,
歉收的玉米跌到9毛
电话里,老张频频叹气。他叹的不只是今年医保费又涨了20元,或者从9月就开始的医保催缴工作难干,还有村民的生计。
刚开始,村民应承着“等地里玉米卖了就交”,村里老人居多,都指望着农副产品卖个好价钱,交医保和社保。但10月一过,村民回的是:今年天气给害的,没多少玉米,“歉收还掉价,卖了都不够本”。
老张一骨碌地道出了今年的行情:“玉米去年一斤能卖一块三毛五,今年就九毛七;咱这里主打的药材地黄前几年一斤能卖一块七毛八,今年就一块钱;苹果前几年能卖两块五到两块八,今年就剩一块七。”
老张说,扣掉种子肥料的本儿,村民忙活这一年确实挣不了多少。按一户4口人算,一人400元,光医保就要人一口气拿一两千块钱,更不用说一并交的社保最低也是一人200元,农民确实拿不出来。
说着老张又叹了一口气。山西产煤多,污染物在盆地区难扩散,以致空气质量常年排倒数,为了环保达标,如今许多洗煤厂、焦化厂搬走或关停,这些厂子原先解决了千百号人的就业,但如今,新工业园区入驻企业寥寥无几,村民就近打工都没地方去。
倍感负担沉重的家庭开始策略性地交医保:老人容易住院,得给交上;孩子要紧,也不能不交;有基础病的,知道自己用得上,多能及时交;身体还行的青壮年,赌一把不交。
然而当地实际工作中,基本要求以户为单位缴医保,“光交一个人不行,要交就交一家子。”老张说,“这个没有专项规定,但就这么传达的,为了督促更多人参保。”
老张经验丰富,对有老人的家庭,一句“你家老人享受补贴了,年轻人也要理解支持”尚能奏效,但对独门独户的青壮年,催缴工作尤其难做。
他们迟迟不交的理由多是:每年一交,年终就清零了,交出去的钱不像养老保险或城镇职工医保一样累积在个人账户里,这些年自己也没住院,钱扔出去都没个响——许多尚未受惠的村民不理解合作医疗的互助性,更看重自己的即时获得感。
今年两会,人大代表、重庆下庄村支书毛相林反映:随着城乡居民医保个人缴费标准逐年提高、门诊定额报销制度取消,居民参保意愿下降,农村尤其突出,基层干部筹资难度越来越大。
周晓蓉是武汉大学一名博士生,今年暑假,她在山西运城多个农村调研,遇到了一位医保催缴小组长。
他患有高血压,以往他还能用医保卡买药,里头每年有固定的200块钱,大体覆盖他一年的降压药钱。但从去年开始,随着门诊定额报销制度取消,他说这笔钱也没了。除非生大病住院,他根本用不上医保,不如直接用缴医保的钱去药房卖药,还比卫生室便宜。
这名小组长的需求并非少数。在农村,比起癌症等大病,更多村民患的是“三高”等常见慢性病,只需要简易的门诊拿药,而这部分需求仍未得到充分满足。
老张告诉南风窗,村里老人就算没有生大病需要住院,平时免不了要吃药。今年初新出了门诊统筹政策,交了医保,目录内买的药也可以报销,报销比例可以达到60%。这算是新的激励,老张卖力向村民宣讲,“但作用不大”。
尤其年轻人来一句“我不需要买药”,或是磕了碰了,有工地给买50块钱的意外险,老张也没话了。
也有村民跟老张回嘴,一个简单的阑尾炎手术,以前没有医保,手术费也不过就是800~1000元,现在阑尾炎手术费涨到了六七千元,报销之后,村民自己还得掏三四千,大家看得糊涂。
“医药费、物价都涨了,但村民收入涨得没那么快。”老张又叹了一口气。
约谈、扣工资、丢帽子,
干部不易
在农村,医保虽是自愿缴纳,但“老张们”却没办法听凭村民“不缴拉倒”。
考核压力直达村干部。老张所在乡镇有25个村,每周都对各村医保参保率进行排名,末3位通报批评和约谈。面对上级干部质问:别人能交,你为啥交不齐?干部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每周都有人挨训”。
丢面子是次要的,村民参保率和干部工资挂钩,压力更直接。当中,督促脱贫的建档立卡户交医保,防止他们因病返贫,是一项尤其重要的任务,不仅影响干部绩效工资,甚至可能“一票否决”干部的晋升。
“要是他们交不了医保,就扣我工资,或者干部一起贴上……去年就把我们干部工资扣了才全乎,今年我也觉得疼,我也挣不了几个钱,只能一户一户想办法督促。”说起前一天村里的脱贫户已交齐了医保,老张松了一口气。
不少受过去政策照顾免缴医保的脱贫户、低保户,如今也成了干部的催缴对象。在福建某村,村干部阿众告诉南风窗,从去年开始,低保户也要按照标准费用的10%缴纳医保。
去年底,武汉大学博士生李岩曾在河南入村调研,某县县政府就要求:医疗保险覆盖率达到90%,各乡镇将指标分解到村,而县级同样要承接省市级的考核压力。
放眼全国,村民缴纳的医保资金,汇总进下一年度城乡居民医保资金的总盘,决定了就医居民可报销病种、起付线、报销比例、医保药品目录大小——事关民生,同样对防因病返贫、维系社会安定意义重大,形成了政府催缴医保的强烈动力,通过层层增压,催收医保也就成了基层干部的一项重点工作,考核与处罚的力度也随之强化。
李岩告诉南风窗,基层干部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对上,收不好医保不是能力问题,是态度问题。而对村民,干部也愿意大家有所保障,以应对不时之需。一旦村民因为没交医保却又生了大病付不起医药费,也会指责村干部工作不到位,或称自己没收到交医保通知,而防返贫的监测和善后远比催缴医保耗费干部更大的精力。
多重压力下,基层也以很高的成本被动员起来。除了常规的入户解释、攀关系软磨硬泡,还有通过学校施加影响,让老师给学生做工作,学生回家给家长做工作,这被称为“小手拉大手”,捆绑施压固然不高明,终究也是手段。
即便如此,还是免不了要采取形式主义的应对方式,比如四处去借缴纳成功的截图交差,或者调整统计口径,减少分母,再就是村干部默默垫钱代缴,花钱了事……
有时村民也不理解,明明12月底才截止,干部怎么9月就开始催缴,近两年,来年2月补缴还接着催——时间线拉长也反映出实际工作推进不易。
专司本村医保缴纳的20年里,阿众听了许多风凉话。宣讲多了,村民也嫌烦:不是自愿交吗,村干部那么积极干嘛,是不是给你抽成?让那么早交,是不是拿钱吃利息?
他有口难辩,也不好催得太紧:“工作不好干,做差被人骂,做好也被人骂。”
制度的安全感
医保催缴工作陷入瓶颈,并非村民缺乏风险防范意识,也不是乡镇村干部不努力。
“基层干部‘做工作’的能力蛮强,往往最后基本还是能完成任务。”田孟说。但这样的结果得来不易。
农民收入不稳定,尤其中西部地区,许多家庭为了儿女买房结婚负债累累,手里确实没有太多余钱,过往20年里,农村医保几乎年年上涨,从10元涨至400元,涨幅较大。
尤其家庭人口多的,一次性要拿大几千的缴纳方式,免不得能拖就拖、东拼西凑,而村民又不像城镇职工那样,有简便渠道按月缴纳,在农村,每多催缴一次,都是极大的成本,也不利于医保基金稳定。
2019-2023年居民医保基金收支情况/图源:国家医疗保障局官网
但基层压力和诉求声量也在放大。这使得多位人大代表接连建议:暂停上调医保个人缴费标准,扭转参保人数下滑的局面,为基层减负。今年两会,重庆巫山县的村支书毛相林增加了另外3条建议:
由各省市区根据医保基金运行情况,自主决定个人缴费标准是否调整和调整的幅度,而不是全国统一。建议将现行财政对医保的补助标准作为一档缴费标准,允许个人“零缴费”或“低缴费”,兼顾不同家庭的经济状况;对连续缴满一定年限的,住院报销比例可上浮,若断缴,则取消上浮,形成持续性激励。建议普通门诊统筹报销限额可结转下一年使用,而非现行的年度“清零”,提高村民获得感。
面对各方呼吁,今年1月,国家医保局回应居民医保个人缴费连年上涨的原因:医药技术快速进步、居民医疗需求逐步释放、人口老龄化加速等,导致医疗费用持续高速增长,医保基金支出压力较大。城乡居民医保基金近年来一直处于紧平衡状态,结余率低,个别省份出现基金赤字——因而提高缴费标准,以保障医保运行。
2023年全国人均卫生总费用为6425.3元,比2022年(6044.1元)增加了381.2元/图源:《2023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
对于能否借鉴商业保险运行模式,探索对连年缴费又未享受医保报销的居民减少个人缴费?医保局也给出解释:
不同于商业保险对投保人的健康状态有要求,居民医保不考虑参保人是否身患疾病,一视同仁,转而通过大数法则分散疾病带来的风险,如果将个人缴费与个人健康状况以及医疗服务利用度挂钩,会出现健康人群缴费日益减少、患病人群缴费逐年增多的情况,不利于制度保障功能发挥和长期稳定运行。
田孟认为,稳定或降低村民医保个人缴费,仍难以满足村民的真正需要,关键在于医药费用上涨过快。
国家医保局数据显示,近年来,医药费用年增幅约为8%。从2011年到2021年,10年间,全国次均住院费用由6632元上涨到11003元,涨幅达66%;全国次均门诊费用由180元上涨到329元,涨幅约83%。
在农村,买药这事儿最直观。田孟举例:“以前,乡村医生还能把一瓶药拆开,一颗甚至半颗地卖,现在农民去看个病,像买饭一样拿了一大包药回来,不是瓶瓶罐罐,就是一整板、一大盒,农民吃没几颗,病就好了之后,大量药品其实浪费掉了,最后其实都增加了老百姓和医保的压力。”
《一念无明》剧照
现象背后,执行问题也是动因之一。大力推行的基本药物制度,本意是让国民公平便捷获得安全、必需、有效、价廉的药,但乡镇村医跟田孟反映,流程更规范了,某些效果却也偏离了目的。
村医也无奈。在湖北乡镇卫生院,有医生说起,纱布、碘酒是卫生院的常用耗材,但因为乡镇采购量小,标准化配送成本高,企业利润低,结果村医甚至无法在系统里正常勾选招标采购,村民一听也觉得荒唐;药品则相反,卫生院采购多了还容易过期,也是浪费。倘若图方便,到附近的药店小批量去买,又有违规被医保部门罚款的风险。“村医也两头受气,不是挨上面骂,就是挨老百姓骂了。”
“生了大病,大家敢去医院了,这是医保带来的一个进步,但报销了还是贵的问题,仍有待医改从制度根源上求解。”田孟认为,“光靠医保制度改革,那不是根本,核心还是医疗改革如何回归公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