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和马也有关系。
太一贡兮天马下。
沾赤汗兮沫流赭。
骋容与兮跇万里。
今安匹兮龙为友。
汉武帝所作的这首《天马歌》是有故事的。
农耕文明因其作战方式的特殊性,战争成本过于高昂,国家很容易被军费给压垮。因此,在遥远的古代,马就成了战争的必需与利器。
寿昌城,敦煌南湖东面,一座被滚滚黄沙掩盖的废墟。当年的通衢大道、繁华闹市已无影无踪,只有几段残垣断壁在沙丘中顽强地挣扎着任凭风剥雨蚀,傲然屹立了千余年。西汉时,此城是敦煌郡所领六县之一龙勒县的治所。
渥洼池,邻近古寿昌城,在古代人们把这里叫“寿昌海”“寿昌泽”,是上游众多泉水汇集积蓄而成的一泓湖池。1938年,当地的人们在古渥洼筑坝蓄水,所以,现在这里就有了另外一个名字——黄水坝水库。
古代渥洼池周围有无际的绿地草滩,是一方天然的牧场和屯田的佳地。这个地方就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天马故乡。据敦煌遗书《寿昌县地境》载:“寿昌海出县南十里,方圆一里,深浅不测,即渥洼水也,利长得天马之所。”《汉书·武帝记》又说:“(元鼎四年)六月,得宝鼎后土祠傍,秋,马生渥洼水,作宝鼎、天马之歌。”
元鼎四年是公元前113年,这年的某天,汉武帝在宫里闲着没事,就用《易经》卜了一卦,卦象上说会有神马从西边来的。不久,果真应验,敦煌来报,说是在渥洼池发现了天马。事情大约是这样的:
南阳新野有个犯了错的人被发配到渥洼池屯田,这个人的名字在一些史料里被称作是“暴利长”,但从字面上分析,他不可能叫这么个名字,极有可能是个欺行霸市或贪污的主儿,“暴利长”是人们给他的一个绰号或者代号。此人胆子很大,发现渥洼池附近总有野马来饮水,经过认真踏探盘算出野马的生活规律,就打算下套将野马捕捉献给酷爱宝马的汉武帝。
接下来的事情人们都知道,汉武帝见“暴利长”献来的野马体态魁伟、骨骼非凡,认定其为太乙神赐来的宝马,起名“太乙天马”,并作《太乙之歌》。
应该说,这是汉武帝看到的真正的“天马”。而他所作《太乙之歌》大意是说:太乙天神赐给我的是天马,跑起来流着赤色的汗和唾沫,放开驰骋,可以超越万里,只有腾云驾雾的龙才配得上和它做朋友。
从此,天马的故事就广为流传,出现了“天马行空”的成语,敦煌野马一跃成“天马”,渥洼池也同“天马”一举成名。
公元前113年,张骞已经去世了,他于公元前119年第二次出使西域,到达了乌孙国,从那里带来了乌孙国王向汉武帝进献的数匹乌孙马。汉武帝在张骞归来后的公元前115年初见乌孙马,大喜过望,曾赐这西域良马为“天马”,也曾作《天马歌》:“天马徕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一个道理在这里已经很明显,即此前的乌孙“天马”并没有敦煌野马好,否则,汉武帝就没必要第二次大费周章了。至于其后乌孙以一千匹马作为聘礼娶走刘细君公主,汉武帝命李广利率领大队人马两次进攻大宛,取得汗血宝马改良汉朝马种,并把乌孙马改名“西极”则是后话。
作为战争的利器,敦煌野马就这样以天马之名站在了汉朝的历史风景里,它让汉武帝大为心动。同时可以肯定的是,此后,敦煌和西域的天马良种,逐渐引入到河西走廊地区,繁衍生息,迅速发展。到了西晋,驻守河西地区的前凉政权,驻军武威,以强大的骑兵部队,多次打败了来犯之敌,有力地保卫了西部的安全。为此,当时的首都洛阳人民曾这样歌颂道:“凉州大马,横行天下。”而人们今天看到武威的“铜奔马”也许就是这么来的。
渥洼池,敦煌西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辖地,野马曾经的故乡。
去阳关的路上,会与山水沟墓群不期而遇。
山,在这空旷的戈壁里显然与人们的距离不会太近,沟是有的,确是一条水沟,不过,被固定在了窄小的渠沟里。流水清澈,一路奔向一个叫二墩村的地方。在渠的两边站着两排树,有些是杨树,很高大的样子。
这水是从哪里来的,或者说它的源头在哪里,人们大约都想到远处的祁连山以及古人所说的暗河。从资料上看,在这一带还有不少墓地,南湖沟墓群、西土沟沟墓群,在这广袤的土地上见证着先民们生存的痕迹。
早在距今4000多年的上古时期,敦煌地区就有人类的先民繁衍生息,汉武帝经过反击匈奴的战争,迫使匈奴远遁,自此开始中原王朝经营河西和西域的伟业。其后,敦煌虽历经无数次建制改革,也曾归入吐蕃、西夏的版图,但一直都以丝路重镇形象出现,一直都是东西方文化交融的节点城市和中原王朝重要的军事战略要冲。
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独特的区位条件与干旱的自然条件使得敦煌城市的兴衰更替中,呈现出特有的不同之处。山水沟这个确有流水的地名,在这干渴的大漠里,为人们勾勒出的正是这种不同,而古墓与村庄的存在让大漠的顽石沙粒一起给了人们内心几许湿润和柔情。
过了山水沟,就能够远远地看见阳关,耸立在南边的一块高地上,隐隐地有些像是铁器被烧红了的模样,甚至在个别用来旅游宣传的照片上,被直接处理成了红色。这连同此刻它“高翘”的模样,让人们感受到了它的“阳”,与玉门关的“阴”的不同。
有一个这样传说:唐天子为了和西域于阗国保持友好和睦关系,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于阗国王。皇帝下嫁公主,带了好多嫁妆,金银珠宝,应有尽有。送亲队伍经长途跋涉,来到阳关,在此地歇息休整,做出关准备。不料,夜里狂风大作,黄沙四起,天黑地暗。这风一直刮了七天七夜。待风停沙住之后,城镇、村庄、田园、送亲的队伍和嫁妆全部埋在沙丘下。从此,阳关一带便荒芜了。天长日久,大风刮起,流沙移动,沙丘下的宝贝露出地面,被人们拾拣。当地人曾在这里捡到过金马驹和一把精致的将军剑。
在正史里,唐朝天子是嫁过公主给于阗国王的,而且,于阗国一直延续着与中原王朝友好往来,甚至唐亡后,于阗王还自称“唐之宗属”,并以唐朝国姓李氏为姓,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李氏于阗王朝”。
传说印证了历史,同时,传说也告诉人们敦煌气候的无常。史籍对古代阳关生态的记载是这样的:这里水源充足,渥洼池和西土沟是最大的独立水源。至少在三四千年前,就已成绿洲盆地,有发达的火烧沟文化。但是,宋元以后随着丝绸之路的衰落、阳关的逐渐被废弃,这一带的生态逐渐恶化了。
阳关,曾被称作古董滩,1943年考古学家向达先生在这里考察时写道:
今南湖西北隅有地名古董滩,流沙壅塞,而版筑遗迹以及陶片遍地皆是,且时得古器物如玉器、陶片、古钱之属,其时代自汉以迄唐宋皆具,古董滩遗迹迤逦而北以迄于南湖北面龙首山俗名红山口下,南北可三四里,东西流沙湮没,广阔不甚可考。
1972年酒泉地区文物普查队于古董道西14道沙渠后,发现大量版筑墙基遗址,经试掘、测量,房屋排列整齐清晰,面积上万平方米,附近有连续宽厚的城堡垣基。附近还有可以并排通行好几辆车的古道,在让人想到车水马龙的盛景之时,也可以联想到古人所说的阳关大道。
自西汉以来,许多王朝都把敦煌作为军事重地派兵把守,多少将士曾在这里戍守征战;多少商贾、僧侣、使臣、游客曾在这里验证出关;又有多少文人骚客面对阳关,感叹万千,写下不朽诗篇。如今,阳关烽火台高耸的墩墩山上,当地的人们在那里修建了名人碑文长廊,漫步在长廊里,既可欣赏当代名人的诗词书法,又可凭吊古阳关遗址,还可以远眺绿洲、沙漠、雪峰的自然风光。
重别周尚书
南北朝 庾信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
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赠歌者
唐代 高骈
酒满金船花满枝,佳人立唱惨愁眉。
一声直入青云去,多少悲欢起此时。
公子邀欢月满楼,双成揭调唱伊州。
便从席上风沙起,直到阳关水尽头。
阳关曲·李公择
宋代 苏轼
济南春好雪初晴。才到龙山马足轻。
使君莫忘霅溪女,还作阳关肠断声。
读易
宋代 方翥
昼出阳关已断肠,那堪真别更凄凉。
痴人刻水方求剑,一息舟行过夜郎。
阳关
明代 陈棐
敦煌西郭外,度漠访阳关。
莽莽沙开路,泠泠碛过泉。
御边思霍帅,通好赞张骞。
候望遗墟在,高丘熄燧烟。
高岑鞭马处,一望渺无垠。
寂寞寻飞鸟,纵横看乱云。
征夫悲远戍,羁客盼乡音。
忽忆王摩诘,沾襟送故人。
……
“阳关”既用以代指边关、边地,又实指地处西睡要道的边关,与出塞、西行的具体行为相联系,使阳关在人们意气昂扬地追求功业的活动中,成了丰富而复杂情感的寄托地,牵连着人们种种具体的感受,如漫漫长途上的寂寞、身居边陲的孤独、分手之际的感伤和相思情感的凝结等等。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我们的祖国内地与边疆互动的紧密,让祖国内地与边疆的不可分割总是出现在人的脚印与诗的句子里,使“阳关”不仅仅是一个历史地理的名称,而且具有了历史文化的象征性。正是在这种象征里,古人写“红”了阳关。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在阳关太多的送别诗里,唐代王维的这首《渭城曲》无疑是最好的,也是家喻户晓的。据说,当年太子宾客刘禹锡每天上朝时路过一个平房,都能听到一个卖烧饼的男子哀叹地唱这曲子。但当刘禹锡给了烧饼男子一万钱,让烧饼男子扩大买卖,却从此再也听不到烧饼男子唱此曲了。
作家路也说,读诗的人可带着个人的生命经验,通过诗页留白,进入诗人的生命经验。在诗的内部,用自己的体验去填补这些诗页空白,这就是读诗的过程。生活中,人们在太多的时候都处在某种相通的情感里,刘禹锡给烧饼男子一万钱,说明有些事并不一定是“真的”,物质的丰富也以改变哀伤的心境。
从阳关、玉门关到新疆的古丝绸之路大约有这么几条:
1.阳关道走南山(阿尔金山)至且末;
2.玉门关西出白龙,北至楼兰,沿北河(孔雀河)再西北至焉耆为楼兰道;
3.玉门关东南出莫贺延礋至伊州(哈密)为伊吾道(唐称矟竿道);
4.玉门关辟白龙至车师前国高昌治所柳中城为五船新道。
唐朝时废楼兰道,五船新道被命名为大海道或柳中道,增加了瓜州至伊州的莫贺延道(玄奘西出路)和阿尔金山那棱格勒峡谷至且末的道路。《西州图经》记载:“大海道,右道出柳中县(今吐鲁番鲁克沁镇)界,东南向沙州(今敦煌)一千三百六十里。常流沙,人行迷误 ,有泉井咸苦,无草。行旅负水担粮,履践沙石,往来困弊。”
大海道的开通和使用始于汉代,唐代以后官方的利用趋于停止,因此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成为停留于历史记忆中的丝绸之路古道。丝绸之路作为古代沟通中西方文明的通道,因其在人类文明交流史上的巨大作用,一直为学术界所关注。随着学术研究的深入丝绸之路绝大多数路段已经被逐渐揭开历史的面纱,惟独大海道的具体路线仍然湮没在历史尘埃之中。
大海道共500多公里的路途,是古代敦煌-哈密-吐鲁番之间最近的一条道路。沿途汇集了古城堡、烽燧、驿站、史前人类居住遗址、化石山、海市蜃楼、沙漠野骆驼群、以及众多罕见的地理地貌,构成了丝绸之路上最富传奇色彩的一段。这段以沙漠戈壁为主的古道,是有名的大沙海,唐代《元和郡县志》卷40记载,西州(今吐鲁番)高昌城“东南至沙州一千四百里”;“大沙海,在县(唐代柳中,现在的鲁克沁)东南九十里”。尽管没有被弄清具体线路,但如今却成了现代人心中热度较高的越野穿越路线,具体被“策划”成了这样的:敦煌出玉门关至横坑,再到至阿萨守海城(唐时高昌国设立的大海道关卡)达柳中城。
由汉代玉门关往西经楼兰、焉耆、龟兹(今新疆库车)、疏勒(今喀什噶尔市)通往中亚,这是汉代的丝绸之路中段北道(西域北道)。东汉以后延至唐代,由唐玉门关(今瓜州)经伊吾(今哈密市)、高昌(今吐鲁番)过火焰山、焉耆、安西(今库车唐安西都护府)疏勒、越帕米尔到中亚。
隋唐时,新北道被开发了出来,即由哈密北越天山到巴里坤,沿天山北麓西行经北庭都护府(今吉木萨尔县)唐轮台、伊犁至碎叶的干线。此外还有从龟兹(安西都护府)西行经姑墨(今阿克苏)、温宿、乌什、越拔达岭(今别迭里山口)、经热海(伊塞克湖)、碎叶(今托克马克)的通道。
这里面需要强调的是,唐轮台和碎叶。
唐贞观十四年 (640)建置轮台县,隶属北庭州。唐轮台最有可能的所在地是“乌拉泊古城”和“昌吉古城”。具体是哪一个?学术界还在争议中,有待进一步的考古发掘!
乌拉泊古城位于乌鲁木齐市西南郊约10公里处的乌拉泊湖畔,遗址海拔1100米,略呈方形,南北长550米,东西宽450米,城周长逾为2公里,城垣高大宽厚,残高达4米,底基宽5米,城墙的四角及城门均向外突出。城门均在每边的中央部分,城区分三部分:东北、西北、西南三个小城。该城的瓮门,城楼,角楼,马面等都格外宏大,城垣中部还有对外了望的孔道,从其浩大的工程建筑及军事设施来看,它显然是具有重大军事意义的设置,军级建制(静塞军)的屯兵驻地。古城距今已逾千年。城内地面上曾发现辽、元时期的文化遗物,如陶罐,陶盆,莲纹方砖,古钱币及玉器等,现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昌吉古城位于昌吉市内,俗称唐朝城。80年代初,新疆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曾派考古人员作过实地调查。据介绍,此城呈长方形,南北长约1000米,东西宽约600米。城墙夯筑,夯层厚约6厘米。1964年时还残存东城墙500米,北城墙600米。残存城墙最高约6米,墙顶最宽处约3米。北城墙基本完好,有15个马面,瓮城以西8个,以东7个。马面宽约19米,间距约;30米。古城内南北向有分个大土台,主高约5米。土台用土坯垒砌土坯长驹子宽.20厘米,厚12厘米。但另4个土台为夯筑,夯层厚约8厘米,与城墙的筑法一致,说明这些土台与古城墙是同一时期的建筑。由于基建施工,在古城内发现了两处较重要的遗址和文物。
碎叶城是唐朝在西域设的重镇,是中国历代王朝在西部地区设防最远的一座边陲城市,也是丝路上一重要城镇。于唐高宗调露元年(679年)建置,唐玄宗开元七年(719年)割让于突骑施汗国。
碎叶镇与龟兹、疏勒、于阗并称为唐代“安西四镇”。曾经多次修筑城墙,唐代碎叶城就是仿长安城而建。位于中亚今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以东,楚河流域的托克马克市附近。2014年6月22日由中哈吉三国联合申报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路网”,被正式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碎叶城是中国唐代著名诗人李白诞生地,唐朝诗人的诗句也有不少是写那里的:
从军行(六)
唐代 王昌龄
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
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
塞上曲
唐代 戎昱
胡风略地烧连山,碎叶孤城未下关。
山头烽子声声叫,知是将军夜猎还。
“碎叶城”本意“小叶城”,关中话—西安话(古长安话,属京畿官话)中“碎”即“琐碎”之意。所以“碎叶”并非是破碎的叶子,而是细小琐碎的叶子。故唐朝长安话的“碎叶城”本意就是“小叶城”。诗歌也一样,出关了,还带着古长安话的口音。
离开的路我们是这么走的:折回葡萄沟,经山水沟至南湖农场,这些地方都是一道道绿色的屏障护卫着茫茫大漠。在山水沟大桥,会与祁连山给予的一方冰川雪水相遇,它像一面蓝色的镜子映照着这个世界。湖边的芦苇足有一人多高,芦苇花在漠风中绽放着属于自己的美丽。
更着小舟横,无惊野禽聚。这让我们想到酒泉城里的那座“酒泉”,水啊,总会给人很多激动的蜜意。为了防沙,当地农人黏土固沙、石堤阻沙、生物防沙,在这三道屏障之后、在阻挡沙丘继续向阳关推进的同时,也把适于高寒冷水养殖的虹鳟鱼产业引入了这里。阳关有水了,阳关有鱼了!那夜,敦煌天际星河灿烂,敦煌地上阳关大道,中间是始终为这方土地奋斗不止的人们以及诗歌的生生不息。(文|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