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曾经这样形容中国:中国人总被他们中间最勇敢的人保护的很好。这几天,我们再一次亲眼见证了这句话,在我们看不到的遥远的地方,我们被我们中间最勇敢的人保护的很好。一千二百多年前,同样有一批勇敢的先辈在西域边陲,为了守护边疆而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直至所有的历史被掩埋进黄沙之中,那就是安史之乱之后大唐在安西和北庭的半个世纪坚守。
万里一孤城、皆是白发兵,这是对安史之乱后西域大唐守军的真实写照
西域,通常认为是帕米尔高原以东,包括今天新疆等在内的广大区域,对于大一统中原王朝的意义非常大。军事政治上,控制西域和河西走廊,就获得了一块重要的缓冲地带和军事防御线,能对传统上对中原王朝威胁最大的北方游牧民族形成左右夹击的局势。经济上,丝绸之路是当时最重要的商业动脉,唐兵出现在西域,也就意味着掌控了这条经济大动脉的东端。
隋末唐初之际,中原板荡,诸侯割据纷乱,大漠被东突厥统治,西域则属于西突厥。随着大唐的崛起,先是东突厥在贞观四年被灭亡,随后李唐又一步步迈向了中国历史上最出名的“大国封神台”西域,并最终在贞观末期打穿西域。李治显庆二年(657年)灭亡阿史那贺鲁,基本断绝西突厥王统,终于击败了唐朝初期最大的对手突厥人,控制了西域。
唐帝国在西域方向的敌人先主要是突厥人,随后变成了吐蕃人。唐帝国根据对手的变化,在西域的政策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太宗时期及高宗前期,到高宗显庆二年击败阿史那贺鲁为止,这个阶段的主要任务是驱逐西域既有的统治势力,逐步构建以唐帝国为中心的统治秩序。
第二个阶段大概包括高宗、武则天时期,到长寿元年(692年)王孝杰收复四镇,并留汉兵3万驻守安西为止。这个阶段前期,由于唐帝国在西域的政策有些摇摆不定,有人认为应该依靠亲唐的羁縻土著势力驻守西域,避免劳民伤财,甚至出现了主动退出安西四镇的情况。但以王孝杰收复四镇并派驻汉军驻守为标志,唐帝国最终确定了汉兵驻守,统御蕃兵,共同维护西域稳定的政策。
第三阶段则是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直到安史之乱爆发,我们今天讲的故事就发生这一阶段结束之后。这一阶段,大唐帝国认识到了吐蕃崛起对帝国的巨大威胁,重新加强了对西域的控制,改变了过去行军制度之下野战军式的遇事出征,事了解散,只留部分汉兵驻守的策略,而变成了蕃汉驻军制,大大强化了对西域的掌控。这一策略的实施伴随着募兵制逐渐取代府兵制,也就是唐帝国拥有了大量职业军人这一有利条件,同时也符合当时应对吐蕃崛起威胁的局面。
在安史之乱之前,唐帝国已经在西域构筑了以安西四镇中的碎叶、疏勒、于阗为核心的西部战线,和以石城镇(今若羌)、播仙镇(今且末)为核心的东部战线,锁死了吐蕃从东西两边下高原进攻西域和河西走廊的道路。
不得不说,依靠着玄宗开元天宝年间强大的国力,配合上这一套边防体系,吐蕃以及西域地区其他的势力都被压制了,但万万没想到,天宝十四年(755)安史之乱爆发了,这场巨大的叛乱彻底改变了西域的局势。
安史之乱爆发之后,大量安西、北庭、河西、陇右精锐抽调东归平叛,西域及河西走廊地区出现了权力真空。《资治通鉴》记述:
(及禄山反)边兵精锐皆征发入朝……所留兵单薄,胡虏稍蚕食之,数年间,西北数十州相继沦没,自凤翔以西,邠州以北,皆为左衽。
借着这个机会,被压制了一百多年的吐蕃王朝选择从青藏高原东北部的石城镇、播仙镇开始了扩张。选择这个方向原因有三,首先就是河西走廊连接了唐帝国的心脏关中和西域,占据河西走廊,既能切断关中和西域的联系,又能最大化的威胁唐朝中央;第二是东路方向路途相对平坦,无需从西侧穿越高耸入云的喀喇昆仑山和帕米尔高原,也无需跨越祁连山;第三则是这里居于图伦碛(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靠近传统商道方便东西扩张。
进入河西走廊西段的吐蕃人如猛虎下山,饥渴地扑向觊觎了上百年的各处绿洲城镇。虽然精锐尽数东调,驻守的唐军依然和吐蕃人展开了激战。《资治通鉴》记载:
(宝应元年(762年)吐蕃攻伊州)袁光庭者,河西戍将,天宝末为伊州刺史。禄山之乱,西北边戎兵入赴难,河、陇郡邑,皆为吐蕃所拔。唯光庭守伊州累年,外救不至。虏百端诱说,终不之屈,部下如一。及矢石既尽,粮储并竭,城将陷没,光庭手杀其妻子,自焚而死。朝廷闻之,赠工部尚书。
但袁光庭的死战也昭示了此时大唐的被动局面,面对正值强盛时期的吐蕃,忙于平叛的唐军主力无力兼顾,河西走廊从东往西诸多城镇渐次被吐蕃人攻占:广德元年(763年),吐蕃攻陷兰州、河州等地;广德二年(764年),吐蕃攻陷凉州,真所谓“数年间,西北数十州相继沦没”。
吐蕃人突破播仙镇、石城镇之后,迅速向北向东进攻
随着安史之乱逐渐平定,唐帝国终于开始腾出手来逐步恢复长安西北的防线,在郭子仪的建议下,唐朝做出补充西北防线的决定:
郭子仪入朝,以河西节度使杨志烈既死,请遣使巡抚河西及置凉、甘、肃、瓜、沙等州长史,上皆从之。
也就是说唐廷获悉了河西及伊西庭地区最高长官杨希烈已经战死,所以安排了一批人员前往河西,最后从中央给西域补充了一次兵马,而最后以身殉国的郭子仪的亲侄子郭昕,大概也是在这个时候去往的西域。
在这一阶段,安西、北庭都护府唐军与同样面对吐蕃压力的回鹘、沙陀等北方游牧势力配合,共同对抗吐蕃人,龟兹、西州等西域诸城依然还都在唐朝控制之下。《旧唐书·地理志》安西大都护府条下记载:
至德后(756-758年)河西、陇右戌兵皆征集,收复两京,上元元年(760年)河西军镇多为吐蕃所陷,有旧将李元忠守北庭,郭昕守安西府,二镇与沙陀、回鹘相依,吐蕃久攻之不下。
这里上元元年(760年)“郭昕守安西府”疑为史料缺乏导致的误解,郭昕并不是从上元元年起就一直担任安西地区的长官。根据王小甫先生考证,安史之乱爆发前安西都护府最高长官是封常清,其后安西地区最高长官(见于史料的)依次为梁宰、尉迟曜(于阗国王,时任同四镇节度副使)、朱某、尔朱某,郭昕确认成为安西节度使大概要到建中二年(781年)唐朝中央再次收到西域守军送来消息的时候了。
大约在这次“巡抚”差不多同一时间,吐蕃人的攻势愈加凶猛,第二年(永泰二年,公元766年),吐蕃相继攻陷了甘州、肃州,唐廷中央与西域的联系再次隔绝,直到唐代宗大历七年(772年),唐廷中央才再一次直到此时的安西和北庭依然为唐军所坚守,但除了下一份《喻安西、北庭诸将制》,勉励诸军之外,也没什么办法提供实质性的帮助了。
下一次西域诸军与唐廷中央取得联系已经到了建中二年(781年),也就是上文所说的确认郭昕成为安西实际最高长官的时候。根据《资治通鉴》和《旧唐书》的记载:
北庭、安西自吐蕃陷河陇,隔绝不通,伊西北庭节度使李元忠、四镇留后郭昕帅将士闭境拒守,数遣使奉表,皆不达,声问绝者十余年;至是,遣使间道历诸胡自回纥中来,上嘉之。秋,七月,加元忠北庭大都护,赐爵宁塞郡王;以昕为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赐爵武威郡王。将士皆迁七资。
可以看到,即使能绕道北边的回鹘道,但是道路依然非常的艰辛危险,要通过各处胡人的领地,也要通过回鹘的控制的疆域。这在大唐经过安史之乱之后国力大伤,无力压制北边、西部外族的前提之下难上加难,所以才数次派出信使联系唐廷中央,但没有一次送到的,读来令人伤感。
但同样的,这次唐廷中央也只能予以嘉奖,无力派遣兵员物资支持。但我想安西、北庭的将士们是知道这一点的,信使都难以穿越山川阻隔和外族领地,更何况军队呢?但收到来自唐廷中央的信息,也足够让他们开心了。
不过,此时的安西、北庭已经隔绝异域近25年了。在没有外来援助的情况下,大唐在西域这最后的驻军,也几乎到了最后的时刻,但他们依然在坚守。在过去,学者们倾向于认为安史之乱之后的西域基本被吐蕃和回鹘等势力控制。但是,一批神秘古钱币的出现,却意外向今天的我们揭示,即使深陷绝境,西域唐兵,这些在安史之乱之后精锐全部抽调进入内地平叛,再也没有回来的西域唐兵,依然守卫着大唐最后的荣耀。
1928年,黄文弼先生跟随着中瑞考古团队,在塔里木盆地库车县(即唐安西都护府首府龟兹城)附近一座叫做通古斯巴什的唐代古城发掘出了一批少见的古钱币,上面的铭文依稀可见为“大历元宝”和“建中通宝”四个字。
神秘唐代古钱币大历元宝和建中通宝,帮我们揭示了一千年前大唐西域守军不为人所知的悲壮坚守
古人早就已经注意到这两种神秘的唐代古钱,因为大历和建中是唐代宗、唐德宗的年号,但神奇的是所有唐代史料都没有这两种钱币的记载。宋代人把这两种钱币和当时第五琦等人大历和建中年间在江南的铸钱活动结合在了一起,认为是当时一起熔铸的。
但近代以来学者多认为这种推测缺乏根据,因为翻遍史料,当年第五琦等人在绛州所铸何钱无明文记载,而史料中一点没有这两种钱币的记载。
不见史料记载,则这两种钱币很可能是私铸,但私铸钱币是重罪,大历元宝和建中通宝数量不少,似乎铸造者权势很大,全然不在乎官府惩罚。同时唐代时候“铜贵钱贱”,也就是铜钱的购买力还抵不过铸造成铜器之后的价值,所以遍地都是私存铜钱熔铸成铜器的,却不会有私自熔铸铜钱的。更重要的是,私铸从来都是仿造古钱币,哪里会自己设计一款新钱出来用,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大历元宝和建中通宝的来源也就成了钱币学研究的一个谜。
直到上个世纪末,随着这两种钱币出现得越来越多,大家逐渐发现大历元宝和建中通宝发现的地点集中在今天新疆、蒙古,乃至俄罗斯西西伯利亚叶尼塞河上游等西北地区。特别是1992年3月在库车一次性发掘出了3000枚大历元宝和建中通宝,研究者们逐渐认识到,这两种钱币,就是来自于安史之乱之后,一直坚守在西域的安西、北庭守军所铸造的。
不见于史料,是因为安史之乱之后西域与中原的沟通几乎断绝,连许多将领最后的归宿都无人知晓,也就难以知道铸钱这事了。而且以安西和北庭都护府的身份铸钱,也就解释了为何铜贵钱贱而依然铸造铜钱,并且重新设计一种全新的钱币的缘由。
正是在沟通断绝,安西北庭守军身处千里异域,难以获得中央支持的艰难情况下,西域唐军并没有放弃,反而通过铸造铜钱的方式凝聚民心,沟通商贸交流,尽全力继续坚持守在大漠之中。而铸造铜钱,也在一定程度上向我们证明,被隔绝的安西、北庭守军绝非在绝望中坐以待毙,相反,他们曾经以一颗滚烫的赤诚之心,在风沙漫天的异域,坚强的守护着大唐最后的荣耀。
但可惜,即使西域守军是百战之军,即使西域守军忠勇无匹,即使西域守军拼尽了权力,最终也敌不过岁月的侵蚀。
贞元二年(786年),五月丁酉,以伊西北庭节度留后杨袭古为北庭大都护、伊西北庭节度度支营田瀚海等使……伊西北庭节度使李元忠卒,赠司空……其后,吐蕃急攻沙陀、回鹘部落,北庭、安西无援,贞元三年(787年),竟陷吐蕃。
吐蕃强力压制回鹘、沙陀等北方游牧民族,让安西、北庭的唐军失去了凭借,局势更加危急,终于,3年之后的贞元六年(790年),北庭陷落了:
于是吐蕃率葛禄、白服之众去冬寇北庭,回纥大相颉干迦斯率众援之,频败。吐蕃急攻之,北庭之人既苦回纥,乃举城降焉,沙陀部落亦降。节度使、检校工部尚书杨袭古将麾下二千余众出奔西州,颉干利亦还。是年秋,悉其国丁壮五万人,召袭古,将复焉。俄为所败,死者大半。颉干利收合余烬,晨夜奔还。袭古余众仅百六十,将复入西州,颉干迦斯绐之曰:“第与我同至牙帐,当送君归本朝。”既及牙帐,留而不遣,竟杀之。自是安西阻绝,莫知存亡,唯西州之人,犹固守焉。
伊西北庭节度使杨袭古最终被杀,北庭陷落吐蕃之手,此时西域东部只剩下了西州一地,而安西的情况则“莫知存亡”,郭昕和他率领的唐军,至此消失在了历史深处。
安西都护府就如同汪洋中的一片孤舟,顽强的在艰苦环境之下坚守着大唐的荣耀
2年之后,西州最终也陷落了,此时的西域,已经彻底变成了吐蕃的天下。我们曾经在和田地区,也就是古代安西四镇之一的于阗发现了唐代文书,上面的纪年是贞元六年(790年)十月四日,这是迄今为止我们能够发现的最晚的证明安西依然在唐代守军手中的证据。
但安西地区的守卫力量要强于北庭,所以理论上安西陷落的时间可以再往后延迟。但即使以790年计算,安西守军也已经在安史之乱之后坚守了整整35年。
最后,下路符强烈推荐大家去看一个广告,《大唐漠北的最后一次转账》,里面描述的正是安史之乱之后西域隔绝,安西和北庭守军不畏艰难,坚守国土的感人事迹。除了漠北应为西域之外,这支广告基本还原了安西、北庭守军陷落之前最后的日子。
这是一个广告,但比电影要感人
唐德宗建中年号只有4年,这里老兵说是建中十一年,生动表现出了西域守军隔绝域外的艰苦环境
里面那位老兵所运送的,正是安西都护府铸造的建中通宝。当年迈的老兵艰难地把俸禄运送到了西州,城门打开之后我们看到的,全是满头白发的老兵。
下路符虽是七尺男儿,但看到那一幕的时候,眼眶还是湿润了。
千年了,那股忠魂从来没有散去,依然感动着一代又一代的华夏子孙,也依然守卫着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之上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