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之所以称作“朝”(学术界称为夏代),是因为从夏朝开始,我国历史进入了国家文明阶段。所以,夏朝被《史记》列为朝代之肇始,并得到了后世所公认。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中国第一王朝”却困扰了我们多年,不仅仅是因为史书关于夏朝的记载语焉不详、前后矛盾,而是连考古发现都让一众学者陷入无休止的争论和激辩。
据《古本竹书纪年》记载“自禹至桀十七世,有王与无王,用岁四百七十一年”。上世纪末开展的夏商周断代工程将夏朝的起始年定在了约公元前2070年,距今超过了4000年。
但年代久远,并不是造成夏朝事迹模糊的主要原因,因为古史传说中的尧帝,就因陶寺考古的发现和朱书文字“文尧”的出土,而剥离了神话传说,变成了史实。
当然,关于陶寺和尧帝的关系,由于还缺少证据闭环,故而还不能一锤定音,但无论是从时间(碳十四测定为公元前2300年)还是空间(尧都平阳),亦或是出土文物来看(陶寺早期文化特征的高领折肩壶、折腹盆在山东日照尧王城遗址中皆有体现),陶寺与尧都可谓齿轮的十个齿槽吻合了九个,对此,陶寺遗址考古队领队何努用了相对谨慎的表述:“陶寺遗址是尧都平阳的可能性最大”。
事实上,中国国家文明曙光的出现,可能比我们所认为的夏朝还要更早,距今5000余年的浙江良渚遗址群申遗成功,意味着良渚作为中国早期国家文明社会得到了“国际认可”。
那么既然比夏朝更早的尧帝时代(距今4300年)甚至更早的良渚时代(距今5300年)都已经被考古发现,也证实了华夏文明在较早历史阶段已经演进出了国家组织,那么为什么文献记载中存续了400余年的夏朝,却如此难找呢?
目前唯一可以直接和夏文化挂钩的考古学文化是河南偃师的二里头文化,与陶寺遗址情况类似,二里头遗址也是从时间、空间和出土器物上与文献记载中的夏朝高度吻合,证实了在商文化出现之前,中原大地的确存在另一个高度发达的广域王朝。
但问题在于,二里头文化至今都没有发现哪怕是一个“夏”字这样的自证性文字。
而更大的问题在于二里头文化的时间上限,远远达不到夏朝的国祚时长。
二里头文化从年代上说共划分为四期,其中第一期时二里头只是一个普通聚落,到第二期时才出现了宫殿、手工业作坊以及青铜礼乐器群,遗址规模扩大到300万平方米。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二里头文化作为一种考古学文化,才突破了地域限制,出现了跨地域社会整合的迹象。
而所谓的跨地域整合,也就是说此时的华夏已经不再是以血缘为纽带的方国林立的新石器时代,而是发展成为按行政区划组织的成熟国家社会。
但,二里头二期的年代上限却只到了公元前1750年,此时距郑州商城和偃师商城的出现已不足200年。换言之,无论二里头遗址能否出土自证性文字,它都只能算作是夏朝中晚期遗址了。
目前考古专家对于二里头遗址的定义,也是定性为中晚期都城。
这也就意味着,目前考古发现的“夏朝”只能算半个,另外半个(也就是大禹所建立的政权),至今还没有找到。
那有没有可能是《竹书纪年》等史书记载错误,夏朝原本就只有200年国祚,其始建年代原本就在公元前1750年左右呢?
如果我们按照这个假设上推,那么就会带来一系列连锁反应。
首先是大禹的生存年代出现时间差。文献记载中的大禹是与尧舜同时代的人,大禹正是通过治理洪水,才从舜帝手中获得了部落共主的地位。
而尧舜的生存年代,显然是无法晚到公元前1750年左右的,事实上,考古已证实陶寺遗址在公元前2000年衰落,在公元前1900年沦为普通聚落。所以,在陶寺和二里头之间,存在近200年时间差。
其次是大洪水证据。根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项目号15CKG007)的阶段性研究成果显示:公元前1900年左右早期中国出现了以人口锐减为显著特征的大灾难,从龙山时代到二里头时代,整个黄河中下游地区聚落总数量从1669个骤降至180个。
根据聚落遗存的洪水冲刷痕迹判定,造成这一大灾难的罪魁祸首,正是史书记载的大洪水。但洪水出现的时间节点距二里头文化兴起,同样有着100多年的时间差。
于是,有学者试图弥补这缺失的一二百年时间,将二里头文化之前的新砦文化和河南龙山文化(又叫王湾三期文化)也算作了夏文化,这样从时间上,就把夏文化的上限拉长到了公元前1900年左右的龙山文化末期。
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二里头文化在洛阳盆地的出现具有突然性,并非是由河南龙山文化直接发展而来。
考古显示,二里头遗址中层次较低的日用陶器和小型墓葬葬俗来自河南龙山文化,鬲来自晋南龙山文化,玉器、陶尊上的“臣”字等符号来自良渚文化,不仅如此,豫东、山东、湖北的地方文化因素都为二里头文化的形成贡献了“遗传因子”。
这也再次印证了,二里头文化是多种不同族群创造的考古学文化在二里头汇聚融合后新创的产物,而这一考古发现,也印证了二里头确实是当时的广域王权的核心都邑,是国家文明的中心所在。
那么在二里头文化崛起的公元前1750年之前,华夏大地是怎样的一幅场景呢?
根据考古研究可知,在良渚之后、二里头之前,除了晋南的陶寺和陕北的石峁两个“超级聚落”外,华夏大地依然是万邦林立,绝大部分地域组织属于大大小小的酋邦,没有类似二里头文化这样的广域王权政权出现。
著名考古工作者许宏教授在著作中对此定论道:“在公元前2000年前后的一二百年时间里,也就是文献中的夏王朝前期,考古发现的中原地区各类群体间互不统属,战乱频仍,考古学上看不到与传世文献相对应的‘王朝气象’”。
这也就意味着,虽然大禹通过治理洪水取得了共主地位,奠定了家天下的基础,但他所建立的政权,依然未能超脱酋邦的治理模式。
大禹政权与尧舜时代的“天下”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大禹所建立的也并非是朝代(国家文明),而依然是以夏后氏血缘为纽带的方国,又遑论夏朝。
那么为什么周代以来的文献,会将大禹和启作为夏王朝的开创者呢?
这是因为夏朝处在邦国文明和国家文明的过渡阶段,很难界定其何时是邦国,何时进入了王朝国家。后人在追记夏代世系时,只是从一代著名首领大禹开始往下顺次排列,即便日后考古证实了这个世系是准确的,那也只能表明大禹是夏的一位始祖。
由于史书没有详细记载各代首领不同时期的社会组织、政权结构什么样,所以我们也不能就此认定大禹和启就是“王”,他们建立的政权就是夏朝。
这种情况和秦朝有点近似,秦朝同样是由邦国演变而来,但如果缺失了关于秦王嬴政灭六国的记载,仅仅凭借后人追记的秦襄公以及秦穆公、秦惠文王、秦王政等世系,我们同样很难判定,究竟哪位君主在位时是秦国,又是哪位君主在位时秦变成了秦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