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导演弗里德里奇·威尔海姆·茂瑙执导的《诺斯费拉图》（1922）被公认为是世界上第一部吸血鬼恐怖电影，这部百年前的影片今天依然可以给观众带来难以置信的恐惧感。

影片以吸血鬼诺斯费拉图伯爵的形象唤起了人类最原始的本性——恐惧，以达到吸引、娱乐观众的目的。影片通过对诺斯费拉图的恐怖形象塑造，用噩梦、瘟疫、死亡等景象，首次触及人类深藏于内心的黑暗面，让观众体验到人类脆弱的负面感受，以及内心对未知的危险和厄运的恐惧，是对人性黑暗面的一次全方位唤醒，具有破冰意义，因此在世界电影史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爱尔兰小说家布莱姆·斯托克（1847-1912）

《诺斯费拉图》改编自爱尔兰小说家布莱姆·斯托克的长篇小说《德古拉》（1897），但在影片拍摄时小说作者已于1912年去世，帕拉纳电影公司与布莱姆·斯托克的遗孀在电影改编版权方面没有达成一致，制片方只好对原著进行一些改头换面的修改，以便蒙混过关，但影片对小说框架构思和故事情节的剽窃仍然难以逃脱斯托克遗孀的起诉，帕拉纳电影公司败诉后宣告倒闭，《诺斯费拉图》是该电影公司的唯一一部制作完成的电影，仅有的一部作品也被判全部销毁，但由于在法律判决前影片已经大量发行，销毁所有拷贝并不切合实际，幸存的几个拷贝在1988年重见天日，影迷才得以在今天看到这部本应完全销毁涉嫌侵犯著作版权的电影作品。

德国导演弗里德里奇·威尔海姆·茂瑙（1888-1931）

19世纪末20世纪初产生的表现主义绘画强调画家通过作品着重表现内心的情感，而忽视对描写对象形式的摹写，因此表现主义画作通常表现为对现实的扭曲和抽象化，这个做法尤其适合用来表达恐惧的情感，而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失败给德国人民带来的极度恐慌和惶惑心情，恰好与表现主义的思想主张不谋而合，从而造就了1919年战后至1933年纳粹思想兴起之间的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的黄金期。

作为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的代表人物，茂瑙从小就对戏剧表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曾在成长的不同时期出演过莎士比亚和易卜生的多部戏剧，在柏林大学读书期间，对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和尼采的理论有过较为深入的研究，其中两者“世界的本体是生命意志”的核心哲学思想对他产生了极其重大的影响，这也是德国表现主义电影兴起的重要思想基础。

《卡里加里博士》（1920）剧照

讨论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由罗伯特·威恩执导的《卡里加里博士》（1920）是难以忽略的话题，因为该影片被公认为是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的第一次尝试。影片通过夸张的演员造型，明显扭曲和反真实的道具和布景，表达了战后德国民众特有的惶恐不安的情绪和恐惧心理，从而将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纳入到了美学的范畴，但茂瑙在《卡里加里博士》的基础上，对人物形象塑造和表现手法上更胜一筹，使得《诺斯费拉图》后来居上，成为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的一个里程碑。

茂瑙是如何构建吸血鬼形象并通过德国表现主义手法表达德国民众的恐惧心理的呢？

必须承认一个事实，为了规避对布莱姆·斯托克的小说《德古拉》的侵权，茂瑙需要对人物，特别是吸血鬼格拉夫·奥尔洛夫伯爵的形象进行重新设计，这也直接促成影片吸血鬼经典形象的诞生，从而反过来使小说更加具有知名度，造成其后的吸血鬼电影层出不穷的繁荣景象。

马克斯·舒莱克饰演的格拉夫·奥尔洛夫伯爵

能够传播瘟疫的吸血鬼奥尔洛夫伯爵身形消瘦，造型如同骷髅一样的头顶没有头发，细长的手指，凹陷的脸颊瘦骨嶙峋，苍白如纸，尖尖的耳朵和向外突出利齿，大体上如同老鼠的面貌形象设计具有极强的邪恶和恐怖感，怪诞的形象如同死神降临一般，所到之处毫无生机，无论他走到哪里，成群的老鼠便尾随而至，传播令人恐惧的瘟疫。电影史上第一个吸血鬼的形象十分令人难忘，虽然这是茂瑙不得已而为之，但与小说中和欧洲民间传统的吸血鬼形象相比，显然具有极强讽刺意味的创新性。

前往诺斯费拉图城堡的地产经纪人托马斯·哈特心怀赚钱的梦想而来，希望同奥尔洛夫伯爵就房产交易签订买卖合同，在奥尔洛夫伯爵瞪大眼睛审阅合同条款时，他注意到了哈特妻子艾伦在吊坠里的照片。他拿起照片，比研究合同更加兴奋和专注，然后抬头看了哈特一眼，脸上带着诡异和险恶的表情，好像等待了艾伦几个世纪一样，道出了无声胜有声的提示板台词：“你妻子的脖颈很漂亮”，随即立刻同意购买哈特家对面废弃的楼房，为影片波澜不惊地平添了不详的预兆和恐怖气氛，茂瑙的吸血鬼塑造没有简单停留在外观长相上，他的“言语”同样在无声电影时代通过演员精彩的动作表演而呼之欲出。

伽斯塔夫·冯万金汉饰演的托马斯·哈特

茂瑙对格拉夫·奥尔洛夫伯爵的吸血鬼形象塑造的极端恐怖，是《卡里加里博士》人物形象所无法相提并论的，奥尔洛夫伯爵已不再是一个人们内心正常人的外貌，他的出现即意味着死亡的来临，单纯外貌已足以吓坏当时的观众，更不要说他的种种恐怖恶行，虽然德国政府以侵犯版权的理由对影片进行彻底的销毁，但从影片所造成人们心理层面的恐怖角度分析，也存在德国政府顺势将其列为禁片的可能性。

随着夜幕的降临，空旷的房间弥漫着不祥的预兆，随着房门诡异地自动打开，奥尔洛夫伯爵如同僵尸般缓慢地走了进来，步步向他逼近，这个剧情画面是电影史的一个经典镜头，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

虽然托马斯·哈特与伯爵在白天已经有过接触，伯爵对他不小心割坏手指所流出的鲜血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白天并不属于吸血鬼，伯爵并没有露出他的本来面目。此次夜间的造访，是电影史第一次吸血鬼形象在大屏幕上公开示人，因此具有标志性意义。而更为重要的意义在于茂瑙以主观视角，把摄像镜头作为讲述故事的工具，一方面将扭曲的人物和背景通过镜头进行传达，营造恐怖气氛，当然，因为伯爵这个人物已经没有了正常人的样貌，也就没有了人本该有的物象意义；另一方面，步步逼近托马斯·哈特而来的奥尔洛夫伯爵的恐怖形象已不单纯是对他一个人的威胁，而是通过茂瑙的镜头给观众带来的压迫感和恐惧感，从而反映德国战后人们的真实的心理状态，这是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的典型表现手法，通过扭曲的形象塑造，强调的是创作者和观者的内心惶恐和恐惧。

如同美国导演大卫·格里菲斯一样，茂瑙在托马斯·哈特面临死亡威胁时熟练地使用了早期电影不多见的交叉剪接，但前者更善于比较不同时期的历史事件，如《党同伐异》（1916）中上下几千年不同国家的历史变迁，或制造与时间赛跑般的紧张气氛，而茂瑙的交叉剪接令人欣喜地发生在心理层面。

格里塔·斯楚瑞德饰演的艾伦

在奥尔洛夫伯爵逼近哈特的同时，远在家乡的妻子艾伦从梦中醒来，伸出双臂大声呼喊，梦游般奔向屋外，茂瑙的镜头再次切回到城堡，伯爵仿佛听到了艾伦的呼喊，当镜头再次回到艾伦，似乎她接到了伯爵的回应，随着她平静下来，伯爵也停止了对哈特的攻击。这组交叉剪接就好像远隔千里之外的伯爵和艾伦之间发生了有效的沟通，通过精心的人物构图和剪接，茂瑙营造了一种超自然交流的感觉，这种梦幻和现实的混淆不清，虚实交织，展示了茂瑙消除真实与虚幻之间界限的独特能力，人物实中有虚，虚中带实，也成为了德国表现主义讲述方式的惯常手法。

艾伦的眼睛从始至终有种挥之不去的哀伤，即便是哈特送给她鲜花，长期盼望中收到哈特的来信，甚至是哈特从诺斯费拉图城堡归来，她的眼神也一如既往的黯淡和疏离，昭示着伯爵对她的吸血攻击在所难免，仿佛奥尔洛夫伯爵在她的心灵上投下了阴影一样，让她的心灵之窗总是阴云密布。茂瑙将恐怖氛围营造集中在伯爵角色的同时，并没有忘记正面角色对恐怖终将来临的阴郁和不安的刻画，从而形成对恐怖氛围的衬托。

夸张和扭曲的镜头在《诺斯费拉图》中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超乎寻常高度的床榻，扭曲变形的窗户，怪诞浓黑的妆容，这些元素也存在于其他德国表现主义电影中，但茂瑙在《诺斯费拉图》中还有一处颠覆性的做法，他大胆地离开摄影棚，进行外景拍摄，将大自然的许多现象同样进行了扭曲和夸张。

扭曲变形的破败楼房

在茂瑙的镜头下，外面的景物如同内景一样弥漫着悲观的气氛，城堡的长镜头显示乌云压城，给人以摇摇欲坠的感觉，乘船顺流而下的奥尔洛夫伯爵离不开棺材的陪伴，从里面爬出来的老鼠一路传染着鼠疫，所到之处生灵凋敝，人烟难觅，家家关门闭户，只有运送棺材的人频繁出入各家各户。河流、树木、山峦没有了勃勃生机，也没有了大多数电影看到地平线就意味着希望和解脱的寓意，枯败的稻草人，变形的鬣狗，茂瑙让人难以置信地改变了大自然给人留下的美好印象，他的镜头下只有死亡的气息，不论是内景还是外景都死气沉沉，一举打破了德国表现主义单纯依赖摄影棚拍摄的传统做法。

卡里加里博士墙壁投影剧照

虽然《卡里加里博士》也有大量的人物在背景上投影手法的应用，例如卡里加里博士经典的墙上暗影，但茂瑙在《诺斯费拉图》中所表现的奥尔洛夫伯爵前往艾伦住所，在黑暗中爬上楼梯所造成的恐怖效果，仍然是德国表现主义电影难以超越的经典镜头。

格拉夫·奥尔洛夫伯爵墙体身影剧照

奥尔洛夫伯爵攀爬楼梯在墙上投下的身影，造成贴墙而行的怪异视觉效果，极具超现实主义和哥特风格，是人物与场景高度结合的德国表现主义经典画面，诠释了人的身体也是场景设计的一部分的表现主义思想，甚至连影子也是一种表现心理活动载体的主张，墙上的身影也代表着恐怖的本身，是玛瑙德国表现主义登峰造极的表述，也是恐怖电影气氛营造的至高境界。从与《卡里加里博士》对比中可以看出，茂瑙的德国表现主义手法更具有感染力和创造力，因此也占据着更为重要的影史地位。

茂瑙在德国表现主义电影风格上独树一帜，其他电影导演更依赖于令人眩晕的镜头和精心布置的超现实摄影棚，而茂瑙则敢于挑战室外实景，运用对人物的塑造，服装道具和创造性的摄影技巧来完成表现主义的主观性诉求。

导演茂瑙（1888-1931）

虽然影片通过表现主义影射了一战后德国民众的惶恐不安和恐惧心理，面对吸血鬼和瘟疫人类面临着生存的巨大挑战，但艾伦以自己的肉体和鲜血吸引住奥尔洛夫伯爵，致使他忘记了白日的来临，从而在阳光的照耀下结束了他反人类的恶行，体现了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真理，具有积极的意义，为这部幸存下来的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总结

茂瑙一生共拍摄了21部电影作品，仅保留下来12部，这部曾被判全部销毁而幸存的影片就更显得弥足珍贵。

茂瑙的《诺斯费拉图》是历史的产物，20世纪初期兴起的表现主义主张在一战后落败的德国民众中找到了滋生并迅速生长的土壤，茂瑙的成长经历深受德国哲学“世界的本体是生命意志”思潮的影响，与德国表现主义艺术创作强调的忽略客体精确，甚至极度扭曲客体来表达主体内在情绪和心理的主张相吻合，由于版权的原因，客观上造成了人物扭曲的需要，恐怖题材的选择也符合表现主义的要求，是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由正确的人导演的一部德国表现主义风格和手法的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