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霜降来得早,老槐树的叶子扑簌簌砸在井台上。
母亲蹲在灶台前烧火,火光在她浑浊的瞳孔里跳成两簇鬼火。
她突然举起火钳,在灰堆里扒拉出半截焦黑的日历,四月十二日那格纸片蜷曲着,像条晒干的壁虎尾巴。
"妮子,今儿是你生辰不?"
她指甲缝里嵌着柴灰,把纸片往我眼前凑。
灶膛爆出粒火星,正落在"忌动土"三个朱砂字上。
我喉咙里像卡了块秤砣。
自打前年父亲把降压药当盐巴撒进腊八粥,我就知道这对老瓷碗终究要裂缝。
去年中秋,母亲给城里孙子寄冬衣,包裹单上却写着我的乳名。
他们像两棵被虫蛀空的老槐,连年轮都开始错乱。
夜半躺在老屋土炕上,听见房梁老鼠啃噬陈年婚书的窸窣声。
三十年前的四月天,母亲会从梁上取下吊了半年的腊肉,熬出的油星子在粗瓷碗里凝成琥珀。
父亲用草绳给我编生辰结,说这玩意儿能拴住娃儿的魂儿。
如今那些草绳早化成灰,倒是我腕上金表滴答作响,把年月日切割成碎片。
鸡叫三遍时,我摸黑往镇上的代售点跑。
售票员从铁栅栏后递出三张车票,黄山的字样在晨雾里洇成团墨迹。
父亲攥着车票反复摩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痰盂里浮着血丝像打散的蛋花。
"去,该去。"
母亲翻出压箱底的蓝布衫,前襟还留着二十年前我泼上的墨汁。
她往包袱里塞进三双千层底,针脚密得能兜住月光——那是给我未来孩子备的,可她总记不得我子宫里早埋了节育环。
绿皮火车吭哧着爬过淮河时,母亲从包袱里掏出个陶罐。
腌菜混着汗酸味在车厢漫开,邻座城里人捏着鼻子躲开。
她颤巍巍夹了块萝卜干放我碗里:"你打小就稀罕这口。"
我嚼着咸涩的童年,瞥见父亲正用豁口茶缸接开水,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洒落的芝麻。
黄山石阶上落满陈年的松针。
母亲拄着捡来的树枝,数到第三十八级突然栽倒。
父亲去扶,两人滚作一团压碎了装草药的玻璃瓶。
褐色的汁液渗进石缝,引来成群红头蚂蚁。
我蹲下身要背她,她却突然攥住我腕子:
"那年你出水痘,娘背你走了十里夜路找郎中。"
她指甲掐进我肉里,疼得我想起三十年前诊所门前的月光也是这样惨白。
山顶道观的老道冲我们咂嘴:
"三口人三副相,倒是难得的全福。"
母亲哆嗦着掏出全家福,照片边角被磨出毛边。
老道用朱砂笔在背面画符,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血沫子溅在道士的黄袍上,像开了一串石榴花。
下山的缆车钻进云海那刻,母亲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
层层剥开是半块硬如石头的桃酥——那是我十五岁进城读书时她塞进行李的。
腐坏的油脂味呛得我流泪,她却笑得露出豁牙:"你最爱吃的。"
归途火车过长江大桥时,父亲从裤腰摸出个铝饭盒。
掀开盖是十二颗鹅卵石,每颗都用红漆写着数字。
"你每年生辰,我都往江心扔块石头。"
他浑浊的眼球映着江面渔火,
"等凑够六十颗,就能在阎王爷那儿换你一世平安。"
那夜老屋的油灯格外昏暗。
母亲执意要和面给我擀寿面,面粉扬成雾,迷得我睁不开眼。
案板下突然窜出只灰毛老鼠,叼着截草绳倏地消失。
我浑身发冷——那正是父亲当年给我编生辰结用的马莲草。
如今每月初一我都回乡。
父亲坟头已冒出青草,母亲总蹲在灶前烧日历,把每个带四月的纸页都投进火塘。
昨夜她突然清醒,往我包里塞了把草绳:
"给你孩子拴上,能挡煞。"
我摸着平坦的小腹,听见老座钟当当敲响,震落梁上一串尘灰。
那些没扔进江心的鹅卵石,如今压着我城里的保险单。
某个起雾的清晨,我突然看清石头上根本不是数字
——
每颗都刻着"平安"二字,只是父亲的老花眼把笔画叠成了密码。
那些沉在江心的石头成了水底的星斗,没抛出去的反而长出青苔。
父亲用歪扭的刻痕把光阴凿成符咒,母亲烧掉的日历灰里藏着轮回的种。
我们总以为父母在遗忘,却不知他们的爱早已绕过记忆的断桥,在血脉的暗河里日夜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