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伏牛山脉一路向西,便来到北汝河上游的汝阳刘村。2000多年前的西汉王朝,这里就是出产毛笔的胜地。
用一生书写的匠心
踏入巷陌,三五之步,鸡犬相闻,一声声犬叫合着鸟儿的鸣啾,夹杂着妇老引儿唤女的呼叫,顿觉红尘温度扑面而来。在这厚重朴素的烟火气息中,村子里年龄最大的制笔匠刘子敬老人,独自一人坐在大门的过道里薅狼毛,一个人、一双手,一堆来自东北的黄鼠狼尾,一坐就是一天。从13岁学习制笔至今,已经整整70个年头,尽管隔绝了历史时空,他每天的生活,也仍和2000多年前村子里制笔工匠的生活,几无二致。
时至今日,村里制笔的匠人越来越少了。市场萧条,毛笔市场鱼龙混杂,制笔赢利变得越来越艰难。村里的年轻人大都选择了外出打工赚钱。像刘子敬这样坚守家庭作坊、依然保留着原始制笔工艺的制笔匠,已经寥寥无几。
“汝阳刘”毛笔原本选料考究,因刘子敬父子的家庭作坊生意大多为慕名而来的定制业务,需求品质属中上。因此他们的制笔选料便素来以上乘的羊毛、黄鼠狼毛为主。一只上好的毛笔,笔头要求“尖、齐、圆、健”四德。笔锋要尖如锥状,利于钩捺;齐指笔锋毛铺开后,锋毛平齐,利于吐墨均匀;圆指笔头圆柱体圆润饱满,覆盖毛均匀,书写流利而不开叉;健指笔锋在书写绘画时有弹性,能显现笔力。
50多年前,刘子敬把这门手艺传给了长子刘世民,如今,儿子已经和他一样,成为远近闻名的制笔行家。虽然家中其他子女都选择了离开家庭作坊,进入远方的城市。但刘子敬仍然守候着这个破败的小宅院,与儿子一起坚守着他们的这门手艺,既养家糊口,也打发着平原上寂静、漫长的岁月。
白天光线明媚,薅毛工作便在日间进行,繁杂缓慢的纯手工薅毛要耗费漫长的时间,毛发纤细脆弱,只有在手指温度的感应下,方得知用力的轻重、发力的恰好时刻。一根毛薅下来,要保证毛的生命力和原本弹性,才能使最终制成的笔头吸墨饱满、下笔婉转。
百道工序,凝聚匠心
这种投入大量人力耐心做出的毛笔,一直保有着汝阳刘制笔本质的淳朴和质地的饱满。每一道工序都浸透着指尖的温度。分毛--脱脂--去绒—装毛—齐毛—垫毛—切毛—梳毛—修毛—成头等,足足百余道工艺,概括起来,便所谓“水盆”和“干活”两大工序。
来自天然石料的石灰注入新汲的井水,便成为“水盆”工序中“脱脂”的基础设备。薅下来的毛放置在石灰水中,浸泡一两天,将毫毛上的油脂和腥味去除干净。除脂的石灰水大有讲究——太浓会伤到毛的品质,太淡则不能起到脱脂的效果。浸泡太久,又容易导致毛料的使用寿命变短。无论春夏秋冬,水必须保持自然的温度。秋凉冬寒,毫毛经五指包裹,一遍遍揉搓、摩挲,在成笔之初便注入了顺应天时的情感和人性的温度。
除脂后,还要用骨梳细细地将绒毛一一清理出来,越精细的事物越讲究,所谓吹毛求疵,莫不如此,匠人的每一次梳理,都如过去几十年中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的是步骤,清理的是一次次的朴素匠心。
经过这些在自然天光中完成的步骤,因为齐毛要求的极端工整,刘世民便把水盆工序移入西厢房操作间的灯下进行。明亮的强度白炽灯下,每一粒微尘都纤毫毕现,长满老茧的匠人之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将毫毛的尖端整齐排列在一条线上,多次整理后将毛根切齐,让每根毫毛的长度保持一致。
沥水、整顿、细致审视,信手拈来娴熟于心,已经成为匠人手上永恒的肌肉记忆。专心致意间,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沥水、整顿、细致审视,信手拈来娴熟于心,已经成为匠人手上永恒的肌肉记忆。专心致意间,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辛劳一生,成就文情诗意
年轻时,刘子敬身手矫健,常常独自步行数十里采购狼尾,几十斤重的狼尾背负于身,竟然行走如飞,脚步轻盈。人生往来数十寒暑,平原上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田野间充斥着庄稼的气味,只有制笔的营生是他最上心的事。儿子年岁渐长,渐渐成为家中制笔事业的顶梁柱,繁忙工作之余,还学会了与慕名前来的客户谈生意。只是沿袭了老父的淳朴讷言、老实重信,三言两语的承诺常常惦记于心,保证交出去的每一支笔都不负手上的深情。
制笔需要童子功,十岁以前学艺,体力不够,指力欠乏;十六岁后则骨节僵硬,手指缺乏灵敏;十四五岁是最好的年纪,智力增长,指骨仍能锻炼出柔软的寸度。尽管早已出师,但年近半百的刘世民还是缺乏完美的把控,比如“水盆”工序的最后一步“扎笔头”和成笔之后的“择笔”,仍须老父亲出马。
毛笔自古与中国书画相依相生,制笔匠熟稔每一个步骤带给书写者的直观感受。为了作品的完美,笔头的每一根毫毛都起着重要的作用。兔毫秋毫取健,取尖,春夏毫则不要;狼毫的选择就必须以东北过冬的黄鼠狼尾毛来制作。直、顺而长,摸上去软中有韧、富有弹性,色泽鲜亮的毛做出来的笔头,才能完美传达书写者的腕力、指力,成就可心可意的作品。因此扎笔头的工作就显得尤为谨慎,需要极丰富的经验和纯熟的手法。
毫毛经过刀片分离,一层层粘贴上去,口中津液代替所有人工制胶,才能让笔头保持天然的柔软、紧密,扎捆更要依靠指腹的感应,过紧则崩,过松则乱,松紧得当,张弛有度,才能成为能屈能伸的好笔头。扎好的笔头一捆捆挂起,放到房顶的平台晾晒,凭借自然的天光,达到最初的雏形。一分一秒,来自对天然时光的等待。犹如人生曲径通幽,有着顺意而为的自然。让平实的制笔生活,也沉淀出道学的况味。
晾好的笔头经过上胶、装杆,一支毛笔初见雏形。还需等待83岁老父的精细把关,才能脱胎换骨,成为一支真正的汝阳刘毛笔。
强光下,老人左手捏笔执刀,右手拇指发力,长满老茧的皮肤一遍遍摸索,用皮肉与眼睛的感应完成最后的检验,细细地挑出无锋、瑕疵的毫毛,下手稳、准,柔中有刚,刚中见柔,70年制笔经验累积成火眼金睛的极致追求,忍受强光的双眼所承载的,是制笔匠人一颗敬业的良心。
时光慢走,日光缓坠,如琢如磨,如雕如刻,也许一生的坚守,并非都来自庞大的梦想。基业生自淳朴,一份小小的坚守,也能洗练一生的岁月。平原风沙漫卷,有一种传自血脉的精神,酿成带着乡村味儿的淳朴匠心。
生于平凡的人,淳朴于平凡。千千万万的人流中,如你如我,都有匠心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