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位美国摄影师,六岁时目睹了一场车祸,让他看到被车碾压过的女孩子的头颅。这个童年经验影响了他日后的创作——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与苦痛、死亡、忧怨、惊悚、病态等相关的词汇结缘。有人问他,为什么不避开灰暗去拍摄健康一些的东西。他答,赏心悦目的作品很容易拍,但我已然无法从中得到满足。他承认自己的作品有着趋向光明的需要,但必须先经过幽黑。
我对这个摄影师所说的一切,有着强烈的内心认同。每当看到这样的文字我都会无法自抑地想到自己的童年——那个凝重不堪、忧伤困厄的童年。
记忆中,有关我姑姑的画面,至今依然那么清晰。那一年我大约八岁,站在一根圆形木头柱子前,定眼看着那么多人帮我的二姑穿上了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身新衣服。二姑的身体似乎很倔犟,很僵硬,帮她穿衣服的人费了好大的劲我看出了他们为我二姑穿戴时的艰难。然后那些人又让二姑躺到堂屋里那块门板上,用一块极其鲜艳的大红布从头到脚把她盖住。亲爱的二姑始终无声无息她已侧身进入一个无人同行的通道,把人间喧闹远远抛给了我们。八岁的我隐约感觉到,那红色布匹隔开了生与死的世界。
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当时怎么就没有人阻止我观看上述的这一切呢?我是愿意有人来阻止我的。我愿意自己记忆的屏风上没有这些画面。我亲爱的二姑,那年才二十七岁。
然后,是遥远的那年冬天,最疼爱我的父亲病逝。四十岁。在每年春夏开满大片白色野蔷薇的场地上,父亲在暮冬寒冷的夜晚,从县人民医院回到他出生的村庄……日后我每次想起父亲,总会想起他最后穿在脚上的那双黑布鞋。
命运与人生的无常让人颠沛流离。没有了父亲的生活,不止是让我感到忧伤与思念,没过多久,我的学生生涯也开始跌宕起伏,先是断断续续旷课、请假,后来终于辍学。这是母亲的决定。她对上门为我送书本劝我上学的老师说,她已经决定了……知道我热爱学校、热爱读书的老师,留下了他带来的书本,拿着他的蓝色帆布包失望地走了。江南寂寥的广阔平原上,多了一个辍学者。
谁能抗衡命运?一些无形的力量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
我寸步不离地跟着母亲。闲暇时,听四季的风声呼呼地吹过房子。印象里春天和初夏的风有些狂野,像是少不更事,喜欢没有来由乱跑乱闯,把门扉吹得“乒乓”作响,带着湿润翻新的泥土味与各种植物的花香。人不可能一直在悲伤的情绪里度过,这样的气候有时也会让我感到一些莫名的欢喜。
相比而言,秋天和冬天的风显得有些高远。同样是干燥,冬天的风却比秋天的风更有怒火,而且根本就不想克制,把秋天的含蓄或耐心全丢了,在广阔的田野上、河流间,在高高的屋顶与树梢,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冷峻、严肃又无情,仿佛想吹走人世间所有的不平、纠结、愤懑与忧怨。一场雨雪过后,天气放晴,气温最冷,冰凌一排一排,长长短短挂在灰白房子的屋檐下,仿佛整个村子也都是透明的,房屋也光亮了许多。
天地间乃至屋子中央的虚无与空旷……那时的我,就已经独自地、与年龄不相符合地“提前”感觉到了。我穿越白昼与夜晚,光影、天空、田野、河流、植物……无一不是我的读物,无一不丰富滋养我的内心。
我仿佛得了某种召唤。我的心里堆满语言,我开始渴望倾诉,渴望能与人分享,渴望有人聆听。我独自找来笔、本子,兴奋而又羞涩地,开始写日记……我想,一定是因为有这样的成长经历、这样的童年与少年,才使我找到了纸和笔……那时的日记,实际也就是我开始聆听自己的心声,开始最初的书写,尽管底调也终是忧郁。我想,这无可避免。
二
昆德拉曾说,人的一生注定扎根于前十年中。是的,唯一的童年、少年与故乡,在不知不觉中决定了一个人内心的气质,影响其一生的基调与走向。
因此,故乡于每个艺术家而言,也是必然要回去的地方。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都会溯流而上,最终回到自己的童年、少年与故乡。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根,无论从故乡走出多远。事实上,他们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故乡。
我很喜欢台湾民谣歌手胡德夫,喜欢他的《太平洋的风》《美丽岛》以及《匆匆》等。我私自以为那种歌声给人的影响和意义,早已超出歌唱本身。他通过歌声所传递出的魅力,给人精神的牵引与感染……
出生在台湾的胡德夫,最早是个放牛娃,因此他还创作了一首十分经典的《牛背上的小孩》。溯流而上,当他在这首歌里回到故乡的时候,他已然成为用灵魂歌唱的民谣之父,可以和人分享他的童年。
想起有一次,观看他的访谈影像。他说,由于自己小时候放过牛,当他离开家乡到城市求学,在校园里看到一片长满青草的大草坪时,就给他妈妈打电话讲这件事,让妈妈把牛寄过来吃草。这个小故事,成为了一个经典段子,喜爱他的歌迷提及他时都会想到。
胡德夫早已把对童年与故乡的爱融入了艺术,融入了灵魂的歌唱之中……童年、少年和故乡,对每一个人的影响都是巨大的,大到——可以超出任何想象。
三
此时,我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就冒出了湘西作家沈从文。在沱江边度过整个童年的沈从文,一生都与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水早已在他自己都不自知的情况下,融入了他的生命与血液。
他创作的大部分小说,都跟河流有关。他自己也说:“我的教育全是水上得来的,我的智慧中有水汽,我的性格仿佛一道小小河流。我创作我所写的故事,也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景……”
用船上水上作为背景,我想到的自然是我已经看过三遍的《边城》空气湿热的边城,水雾弥漫的边城处处是美好却又处处不凑巧的边城下着密密无声细雨的边城,让人有着无言伤感的边城……
翠翠,被自然雨露沐浴的翠翠受青山绿水滋养的翠翠,她善良纯净风里雨里跟着唯一的亲人——她的爷爷,为过路人摆渡。她活泼又有些俏皮天真,带着一份自然的野气和秀美依稀而又朦胧地憧憬着还未出现的爱情——那个热情勇敢的情郎,会从哪个方向到来呢?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就独自抬头仰望那天边上的云彩了她喜欢听爷爷讲逗她的“玩笑”,却又满脸羞怯地嗔怪爷爷……
翠翠从小就懂得爱人,似乎从来都没有脾气。即使是那场并不明确的爱情误会有点让人恼,她也只是用默不出声的叹息来排解心上的遗憾。她没有一个人要怨,也没有一个人要恨……爷爷在一个风雨交加之夜死了,她忍着心头的凄楚与哀伤,仍持着那一份温柔,那一份希望,撑起爷爷留下的那条渡船,给那个地域的行路人方便和暖意,心里在等待“明天”
在沈从文笔下,翠翠本身就是那崇山峻岭间一泓清泉的化身,通体纯美透亮。以水为背景的写作,翠翠的形象,无一不与水相互映照契合,水与翠翠,水性与人性,在这个故事中从一开始便融为一体。
如果说水意象是沈从文精心营造的用以构筑理想世界的载体,那么他已然从中找到了极富意境与美感的艺术传达方式。《边城》的结尾,细雨还在不停落下,水面上一片蒙蒙薄烟,与翠翠内心的孤独、寂寞、凄凉是如此贴切地交织在一起。
水犹如一条血脉,贯穿在沈从文的大部分作品中。是童年的水,养育了他的生命,陶冶了他的性格与灵魂。也是童年的水,给了他成为一个作家的创作灵感。他小说中的人物,也都像水那样,有着独特的灵性和张力。他把自小从故乡之水中得到的生命体悟,全都转寄到他的笔下,并赋予了它更多美的内涵与质感,纯净、深情、清透、温和……
那年八月,出凤凰古城沱江畔的听涛山,沿山道向右拾阶而上,一块近两米的石碑,上面写着“沈从文墓地”五个遒劲大字。墓地建在一块狭长的小草坪上,离那不远处,还竖有一块石碑,上面刻有“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的字样,这是画家黄永玉为表叔沈从文题写的碑文。除此之外,一块硕大的天然五彩石上,正面镌刻着从文先生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是张充和的撰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其联句尾四字:“从文让人”,高度浓缩而又准确地概括了沈从文先生的一生。
先生的墓地清幽、静谧,阳光穿过绿荫从四周照进来,我竟感觉有异样的美感,有植物的芳香。那块五彩石前有好多支点过的烟摆放在那儿,周围的草地上,台阶上,也摆放着一些野花和柳枝编织的花环……
既不轻易折服,也不屈从,却又有一颗仁慈和谦让之心,先生的文章就像星斗一样在我们的头顶璀璨,他的为人就像赤子一样,温和、真诚、悲悯……这正是我心中从文先生的形象。
是的,像水一样做人。这一定和从文先生有一个在水边的童年有关,和他在水边的成长有关。
四
江苏省宜兴市闸口乡北渠村,吴冠中先生故居坐落在此。那年春天,我们一行人前去拜访。
我是第一次去,同行的人这样跟我说:已经翻建过了,我几年前来时,就只一间小平屋,房子是一并排的,吴冠中家的房子,排在中间。
修整后的故居显然扩大了不小的规模,雪白围墙环绕四周。从前门到后门,都是成片成片的麦苗与油菜地,春天的植物在太阳下发亮,绿意盎然,让人感到亲切与心身的自然惬意。就是在这里,这一片江南的平原上,吴冠中先生迎来自己的生命,度过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也是从这里,少年吴冠中一路走出去,一直走到遥远的法国……
《水乡青草育童年》,是吴冠中先生在绘画之余,写就的很多美文中的一篇,记录了他当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太湖边有名的无锡师范,离开故乡北渠村的经历——当时做小学教员的父亲,和他的姑父,摇着一条小木船,在橹声欸乃中,送他前往无锡。由此,他告别故乡。
吴冠中先生同时也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人,一直非常看重和强调文学的功能与素养对人的影响。先生曾说,一百个齐白石也抵不过一个鲁迅。绘画的同时,他还出版了《吴冠中文集》《美丑缘》《吴冠中散文自选》等文学作品。这些作品的魅力,绝不会低于他画作的魅力。也难怪他自己曾有过如下猜测,说是在时间的推移中,他的散文读者会超过他画作的读者。
在宜兴市区通往丁蜀镇的湖滨公路旁,被丰沛植物掩映的一侧,现今建有吴冠中艺术馆。我也曾去那里看过先生的画,尽管大多都是复制品,但观赏的那一刻,仍使我屏息凝神,浮想联翩……青山绿水间的白墙黑瓦,江南的诗情与深情,他用另一种极为个人的形式吟唱,色彩与点、线的自如运用,是他对故乡江南的深深理解与别样的情感依附。
从画上看得出,故乡的一草一木,是常萦绕先生心间的,仔细看他的线条,像在空中迅疾拂过的轻烟——在即将逝去的刹那,忽然又没有预兆地转向另一方向。同是在垂柳烟雨的江南长大,对于这些,我并不陌生,也因此,我更深信,是故乡宜兴的山山水水,启蒙了他最初的艺术审美。
读先生的《归乡记》和《故乡宜兴时,有更深刻的印象。他是用一颗赤子之心感知自己的故乡,热爱自己的故乡。他是一个性情中人,不会造假在《故乡宜兴》中,他这样写道:“春天,桃红柳绿,村前村后,前村后村都披覆着一丛丛浓密的竹园,绿荫深处透露出片片白墙,家家都隐伏在图画中。我一直到无锡去念中学时才离开故乡,以后愈走愈远,愈别愈久也终于体会到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人生感受……”
吴冠中还说:“我画过西藏高原玉龙雪山,重重叠叠的山城,西双版纳的节日……但我最爱画,而且年年想画的,还是江南宜兴。”
是的,只有童年、少年与故乡才是唯一的。
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故乡就是那汩汩不息的深源,他所有的作品,都会慢慢从那儿冒出来,扩散开去……它是藏在艺术家身体里的基因密码。只要我们细细品读,就会发现唯一的童年、少年与故乡,无论是光明或幽暗,都是他们无法绕开的来处与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