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人间宿舍里的一张床、一套配着头盔的骑手制服、一辆驮着餐箱的电动单车，每日在车流中穿行十几个小时，这便是很多来京务工外卖骑手的第一站，工作之艰辛自毋庸赘言。

近年来，改善外卖骑手待遇、为骑手提供更高层级劳动保障的呼声从未停歇。

近日，京东、美团、饿了么等外卖平台宣布将陆续为符合条件的外卖骑手缴纳社保，此前被关注多年的“外卖骑手在社保之外裸奔”问题有望由此“破冰”。

在此之后，京东又宣布，将为未来一段时期签约的外卖全职骑手承担五险一金的所有成本，包含个人所需缴纳部分。

舆论场之外，外卖骑手们也在关注这种承诺何时能真正落在自己身上。多数骑手认为平台为外卖骑手缴纳社保“是件好事”，但忧虑社保可能带来的个人财务压力，同时希望行业能给予骑手职业更多保障和劳动报酬，使其成为一份“正经工作”。

图/视觉中国

“目前还没有接到通知”

下午三时许，正是外卖配送闲时，位于北京朝阳区的一处骑手宿舍里，只有三四个人躺着休息，“其他人还留在街头等单”。

这间宿舍面积约20平方米，挤着4架“高低床”，最多可容纳8名外卖骑手同时居住。中间一米左右的过道里散布着外卖箱、零食包装盒等杂物。

门外狭长的走廊里，东端有一扇不大的窗户，天花板上挂着骑手们洗好晾着的衣衫。北侧敞着门的是供所有租户使用的卫生间、淋浴室和洗衣房，而南侧的房间混杂居住着外卖骑手们和附近工作的其他务工人员。

对于外卖平台宣布将为“全职及稳定兼职”的骑手“逐步”缴纳社保的消息，正在午休的几位骑手中仅一人有所听闻。“看到过这些新闻，但我们是站点公司招募来的，外卖平台的公告多半与我们关系不大，站点公司目前也没有通知我们。”

这名骑手叫杨宏伟，今年31岁，是外地来京的务工人员，近期才转行开始送外卖。和大多数骑手一样，杨宏伟并不是直接受雇于外卖平台，而是接受平台业务外包的第三方服务商（即其口中的“站点”或“站点公司”）招募才成为外卖骑手，与外卖平台之间没有直接的劳动关系，与第三方服务商的关系也比较模糊，几名骑手均称之为“合作”。

根据公开的资料，杨宏伟等人所在的外卖平台，骑手分为专送（全职）骑手、众包（兼职）骑手。其中，专送骑手指由第三方主体按照劳动关系标准招录、使用、管理、约束的骑手，一般分为劳动关系骑手、劳务派遣骑手和非全日制骑手。而众包骑手是指通过外卖APP自行注册、自主选择及完成配送服务事项的外卖骑手。

在场骑手有的是专送骑手，有的是众包骑手，但没有人完全知晓这一系列复杂的关系，甚至没人能拿出与站点公司签订的合同。这些复杂、模糊的关系使不少骑手担忧，外卖平台对于缴纳社保的承诺能否真的覆盖到自己。

在一些骑手看来，身处普遍存在的现状中，与所有人境遇无差，便无须深究。特别是一些年轻的骑手，对劳动保障相关政策几乎是一无所知。几人中，职场经验稍显丰富的杨宏伟表示：“他们年轻，不懂这些。”

骑手王悦正是“不懂这些的年轻人”之一。他今年18岁，来自河北农村，从事骑手职业才几个月，相较于其他人更显年轻活力，每月跑单送餐能有六七千的收入，但对社保一事知之甚少，甚至一度将商业意外险误以为是社保。

“当初是为了追求高收入才从老家跑到北京送外卖，没想过那么多。”在王悦看来，商业保险同样可以办社保的事，“经常有同事在送外卖的路上出车祸，出了事就打电话报商业险，就算是受伤住院一般也都能解决，从没听说还可以用社保的。”

这也或许代表了追求工作自由的年轻骑手们的普遍态度，“能赚钱就行”。

陈路提供的APP中骑手保险的内容显示，“骑手保险”的内容包括：意外事故中的骑手本人就医、骑手伤残事故、他人受伤就医、他人财产损失等。但商业险是否真的能覆盖骑手们的所有职业风险？

王悦讲了一个案例，“有一个同事前些天送餐时撞了一辆车，因为骑手违章（行驶），保险公司不赔，这几天正在打官司”。陈路则提到，之前有个同事的手被撞了一个血窟窿，也就是给缠了个绷带了事，“药都是自己买的”，“糊弄了过去”。

当被问及以后如何处理社保所涉及的养老、生育、失业等问题时，年轻的王悦迟疑了一阵，表示自己从未考虑过这些。

忙碌工作中的外卖骑手。图/视觉中国

这笔账到底怎么算？

杨宏伟之前工作的单位为他缴纳过社保，但转行之后社保就此断缴，这种待遇“缩水”情况让他耿耿于怀，“现在医保已经用不了了……继续这样下去肯定得再转行”。

事实上，为外卖骑手、快递员等群体缴纳社保的相关倡议早些年就被提出过，但由于骑手群体数量庞大，对于平台企业而言，为其缴纳社保必然也面临着相当大的财务压力。

据公开数据，2023年，美团全年接单天数在260天以上的骑手约为81.95万人；饿了么活跃骑手数量超过400万；京东旗下的达达平台活跃骑手超过120万。如果各家平台都为旗下骑手缴纳社保，每月新增的相关支出将巨量增加，必然严重影响到企业经营。

以外卖活跃度较高、社保缴费基数居中的江苏省作为参照，2024年该省社保缴费基数下限为4879元，按照最低标准计算，单位需要为每位员工缴纳的五险一金成本约为1839.38元。在此参照下，结合前述数据，如果由各外卖平台为外卖骑手缴纳社保，美团全年或将新增相关人力成本约180.84亿元，饿了么新增成本约882.96亿元，京东旗下的达达新增成本约264.84亿元。

王悦认为，为骑手缴纳社保一事能否覆盖到每个骑手不太好说。“或许也会专门设置门槛，比如要求‘成为骑手6个月’‘每日完成30单’‘从未收到顾客差评’等等。”

这种猜测也得到其他同事的附议，这种看法和平台日常对骑手设置的一些补贴、奖励规则分不开。“招募骑手时告诉我们有各种补贴、红包等，可以月入过万，但实际上这些额外收入都有各种达成条件。这也很有可能会用在缴纳社保上。”

另一个方面也很重要：社保缴纳中需要个人承担的份额对于不少骑手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保险保的是将来，但眼下的压力就不小”。

杨宏伟粗略算了一笔账：骑手每配送一单的收入为六七元，大部分人每天送30单左右，一天的收入在200元上下，月收入为六七千元；而社保的最低档，由个人缴纳的部分也在500元以上，再加上数百元的住房公积金，这对大部分骑手来说都不轻松。

对第三方公司能否履行平台承诺的担忧

尽管为骑手缴纳社保一事已经在舆论场上风起云涌，但由于外卖行业普遍存在配送业务外包的现象，为骑手缴纳社保的重担究竟会落在外卖平台身上还是第三方公司的身上，这是骑手们特别关注的问题。

杨宏伟表示：“一些大公司能为骑手缴社保当然是好事，但这种运营外卖骑手站点的公司连规范经营都很难做到，给骑手积极缴社保不太现实。”

这种对第三方公司的不信任感在骑手群体中普遍存在，来源于这类公司与骑手群体之间不太规范的管理关系。

“租床要钱，租车要钱，衣服、头盔、外卖箱统统都要钱。”追求“能赚钱就行”的王悦对此颇为不满。话音未落就有人补了一句：“保险（指商业险）也要钱。”

根据几名骑手提供的信息和资料，中国新闻周刊到访的8人间骑手宿舍每人每月租金为900元，租用电动车的费用每月是699元。陈路说：“住宿和租车都是站点安排的，住宿条件你也看得到。”

另据一份站点公司《2024年配送合作骑手须知》，根据平台对骑手的装备要求，骑手须根据时间季节及时购买外卖平台的专属装备，包括头盔、工装（春秋装和冬装）、外套、马甲、餐箱等，配送过程中，外卖平台会随机抽查骑手装备，不合格者将面临数百元的罚款。

其中，头盔240元，秋装100元，冲锋衣140元，冬装150元，夏装55元，雨衣100元，餐箱190元。此外，前文提到的商业险“骑手保险”保费每天8元，“上线就扣钱”。

据陈路讲述，2024年10月他从该站点公司离职，由于入职时间较短且手头拮据，他向公司申请对已交的住宿、装备等费用折退，但遭到公司拒绝。为此他辗转多处、几经波折进行维权，最终才得到退费，“但公司又对我进行了扣罚，一来一回相当于没怎么退”。

在不少骑手看来，第三方公司并不会把骑手真正当作自己的员工来看待。杨宏伟说：“公司连骑手服、头盔、保温箱这些必要装备都要求骑手出钱购买，再往外掏钱（缴纳社保）怎么可能积极。”

而也正是由于这类情况，离职后的陈路再未回归外卖行业，其他在职骑手中也少有人将这份工作当作固定职业，甚至不少人已经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一位年纪稍长些的骑手感叹：“希望能随着这件事（指为骑手缴纳社保一事），以后会越来越好吧。”

社保“破冰”后，保障之路依然未尽

工作时间长、劳动强度大、职业风险高，再加上职业群体庞大、人员流动性强等特点，服务于亿万社会公众的外卖骑手从未远离过舆论场，为他们提供切实劳动保障的呼声越来越高。

北京市中盾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魏景峰律师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在近年的司法实践中，与外卖骑手有关的维权案例并不鲜见，这也暴露出社会层面对于保障骑手劳动者合法权益的不足。

魏景峰分析认为，在保障骑手合法权益方面，外卖骑手的用人单位应承担起骑手的一般权益保障责任，确保骑手收入不低于当地最低工资标准，按时、足额发放；提供对应的安全培训，配备必要的安全装备，完善应急救援机制；以及合理安排工作任务和时间，避免骑手工作强度过高、时间过长，保证骑手有足够休息时间。

社保责任方面，若骑手与企业（或外包企业）建立了劳动关系，企业需按照《社会保险法》规定，为骑手向社会保险经办机构申请办理社会保险登记，依法缴纳养老、医疗、失业、工伤和生育五项社会保险；对于不完全符合确立劳动关系情形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企业应按照相关政策要求，为骑手提供工伤保险等保障，鼓励企业推动养老、医疗等险种的分担机制，提高骑手参保率；若平台采用第三方外包模式，社保责任主要由劳务派遣公司或合作商承担，但平台需确保合作方合规缴纳社保，否则可能承担连带责任。

资深劳动实务专家李彦宏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外卖骑手职业群体吸纳了大量社会劳动力，其中多数人为经济基础薄弱的外地进城务工人员，推动骑手社保普及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

针对其群体性特点，充分参加社会保险意味着，骑手在从业过程中面临的职业风险，以及生活中的住房、医疗、生育、失业、养老等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得到兜底性的社会保障。随着全国保险统筹工作的推进，社保也将不再受缴纳地域的限制，即使骑手在工作地参保，如果变更工作地点或者返回老家，通过保险转移接续也可以享受到相应的社保待遇。

李彦宏认为，从行业角度出发，我国互联经济的发展已经到了一个从发展到成熟的阶段，在这个阶段，要想着怎么样实现平台企业经营增长与骑手劳动者权益保障的平衡，把行业发展的成果更多地向普通骑手倾斜，真正实现以人为本的发展目标。

（文中受访外卖骑手皆为化名）

作者：张宇轩

编辑：余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