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在历史类影视剧里经常会看见这样的桥段:谋士给主公出上中下三策,主公深思熟虑后,选择了下策。
这是否能说明谋士比主公更高明呢?并不能,其背后的逻辑是不同位置的人风险偏好的不同。
谋士们所给出的上中下三策一般都是这样的:上策风险高收益也高;中策风险一般收益也一般;下策风险低收益也低。
谋士并不需要为整个集团承担风险,所以他们敢于把风险和收益都高的战略定位上策,而主公需要为整个集团承担风险,所以得严格控制风险,主公与谋士所处的位置不同,所以他们定义上策下策的标准也不同。
控制风险是每一个主公的必修课,但是这也不是说所有主公都只能选择风险低收益也低的选项,高明的主公会有一整套规避风险的方法,他们会在高风险的选择边缘游走,并在发现情势不对时立刻抽身离开,保证全身而退,这些规避风险的方法中有很重要的一条叫做试探。
2000年前的蒙古草原上,一位霸主便以一次堪称行为艺术的试探去博一个机会并试探对手成色,只是这次试探未免显得有些简单粗暴,它的形式是:求婚。
荒诞求婚汉惠帝三年(公元前192年),匈奴大单于冒顿给执掌汉帝国大权的吕太后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不长,就两句话:
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城,数至边境,愿游中国。
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願以所有,易其所无。
简单说就是:我是草原之主,如今没有老婆,你是中原王朝的太后,如今死了老公,不如我们两个凑成一对,相互娱乐。
仅从字面理解,会觉得这段文字很无厘头,且很没礼貌,信中语气轻浮,既无一国之君的威严,也无对对方的尊重,完全就像一个市井无赖所为。
一个草原部落的大单于竟然对于一个中原王朝的太后求婚,且形式如此无礼,这的确是一件非常荒谬的事。
收到信的吕后不出所料地“大怒”,在朝堂之上与群臣议论此事,吕后妹夫樊哙毫无悬念地站出来说准备率军10万荡平匈奴,但樊哙的说法被季布嗤之以鼻。
这个季布就是昔日项羽麾下的名将季布,项羽死后他在“大侠”朱家的引荐下又被刘邦任命为将军,他旗帜鲜明地指出樊哙所言不妥,理由有二:
第一,当初高祖刘邦率40万大军攻击匈奴,却被困于白登山,如今樊哙率10万军队就敢宣称荡平匈奴,明显是在说大话。
第二,当初秦调天下兵马打击匈奴,结果亡了国,如果汉帝国要举全国之力与匈奴死磕只怕要走上秦亡的老路。
吕后听到季布的建议后表现很有趣,先是很不高兴的表示退朝,但之后吕后就再也没与群臣讨论过进攻匈奴的事。
学会控制情绪是每一个政治家的必修课,季布的话让吕后瞬间明白自己的身份定位,他是整个大汉帝国的话事人,而并非仅仅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
屈辱回信不动怒只是一个成熟政治家的第一步,处理问题时火候得当则是问题的关键。
权衡利弊后吕后很轻易地就得出了不能打的结论,但是即便不能打,关于冒顿单于这封“情书”也有很多种处理方式,可以以平等的姿态回信拒绝,也可以不予理睬,但是吕后的选择是“矫枉过正”。
这封回信是这样写的:
单于不忘敝邑,赐之以书,敝邑恐惧。退日自图: 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汙。敝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
大意就是我如今年老色衰,不能和大单于心意,草原我就不去了,送大单于车马表示敬意。
吕后这份回信的态度极其谦卑,称汉帝国为“敝邑”,并多次写到自己诚惶诚恐,拒绝大单于求婚的理由也是自我贬低:是我吕后年老色衰,配不上你冒顿大单于。
如果把冒顿与吕后的来信与回信放在一起比较,我们可以认为吕后输了,完败,代表汉帝国的吕后对于代表匈奴的冒顿大单于完全呈现出一种彻底服软的态度,如果按照匈奴人“慕强”的性格,冒顿大单于应该得寸进尺,要么让汉帝国割地,要么让汉帝国送更多的财物和女人。
但现实情况却又一次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冒顿单于在收到吕后那封很“怂”的回信后,做的事竟然是:道歉。
受到吕后回信后,冒顿大单于写信道歉,说我不太熟悉汉人的习俗,因为我们匈奴有兄长去世,弟弟娶兄长的嫂子的习俗,汉与匈奴是兄弟之国,所以才会写信向太后求婚,知道汉人的没有这样的习俗后,知道了此事冒犯了太后,在此真诚道歉,感谢太后宽恕,并愿意献上马匹表达歉意。
《史记》、《汉书》均表示匈奴民族一向奉行的就是弱肉强食原则,冒顿也是在这种残酷规则下成长起来的最凶狠的狼王,但这次在吕后已经表现出如此软弱的情况下,冒顿竟然没有选择穷追猛打,而是向其道歉,这要如何解释呢?
唯一的合理的解释就是冒顿从一开始就知道双方的强弱关系,他写那封暧昧的信不过是一场政治讹诈,而吕后的回应方式,虽然显得很谦卑,但是却并没有上冒顿的当,冒顿见吕后不上当,立刻找个借口搪塞过去,让汉匈之间的关系再回到正常。
伏笔事实上,冒顿给吕后的那封信里本身就伏笔重重,虽然字里行间夹枪带棒,但是却又都没有直接表现出侮辱吕后的字眼。
比如那句被认为是求婚的话“愿以所有,易其所无”,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冒顿大单于要娶丧夫的吕后,但也可以有其他解释方式,比如边境贸易互通有无。
冒顿的信中侮辱性最强的一句话其实是“数至边境,愿游中国”。
冒顿之前到汉帝国边境是干什么来了?毫无疑问是入侵,而且还在一次入侵途中围困了汉高祖刘邦,这样的事对汉帝国来说应该是奇耻大辱。
且“愿游中国”中带着一种明显的威胁意味,它给人一种冒顿单于即将入主中原的压迫感。
但是这句话也可以有其他解释,比如说喜欢中原美景,或者单纯的说就是想出访汉帝国。
显然,这位靠快马弯刀成为草原之主的冒顿单于,在玩文字游戏方面也是个高手。
日后冒顿表示自己轻慢吕后是因为不熟悉中原文化,但这怎么可能?汉匈之间打交道已经十几年了,最起码的习俗他能不懂?
而且冒顿的回信是那种“万金油”的回复方式,无论吕后那边如何反应,冒顿都可以这样回复。
吕后如果以平等的姿态表示自己不会和冒顿结婚,冒顿也可以回信说我不熟悉中原习俗,误会了,在这里道歉。
如果吕后大怒,写信痛斥冒顿,冒顿也可以说是我不熟悉中原习俗,都是误会,在此道歉。
如果吕后选择沉默,对冒顿的挑衅不予理睬,冒顿也可以在过一段时间后写信说我最近了解了中原习俗,认为上一封信十分不妥,冒犯了太后,请求太后原谅,并送上马匹表达歉意。
其实就算吕后如果真的一怒之下发兵了,冒顿也不用害怕,这个下文细说。
从第二封信的圆滑表现来看,冒顿绝不会简单为了侮辱、恶心吕后而写那一封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事先设计好的,他十分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更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
冒顿的算盘回到文章开头那个关于风险和收益的问题,任何一个集团的领导者都要追求一个目标:以更小的风险,去搏更大的收益。
而在计算风险与收益之前,这些集团的领导者必须清楚自己手中的筹码有多少,在清楚了这一点后,他们要做的是以任何方式唬住对手,让其认为自己手中的筹码很多,然后以实际上并不是太多的筹码去兑换更多的收益。
当然,这里面存在风险,如果你的把戏被对手识破了就会显得很麻烦,所以这些集团领导者必须在一些底线问题上早做预案,以保证即便自己的豪赌失败也不至于满盘皆输。
冒顿手中的筹码是什么?是弓马娴熟的匈奴骑兵,在大平原,尤其是草原上决战,机动性远超汉军的匈奴骑兵几乎是一种无解的存在。
这是匈奴与汉帝国比较时唯一的一点的优势,其他的方面,不要说经济、技术、社会组织效率这些汉帝国的优势领域,就是匈奴最擅长的军事领域,一旦战场变成了城市攻防战,匈奴的优势也立刻荡然无存。
作为匈奴首领,冒顿单于必须在与汉帝国的博弈中,把自己唯一的一点优势发挥到极致。
匈奴的骑兵优势能够保证一点:正常情况下,匈奴不必担心自己在长城外的野战中被汉军消灭。
有了这个保障,冒顿大单于就可以适当地表现的“嚣张”一点了,因为匈奴老家这个基本盘几乎不会被攻破。
基于以上的特点,冒顿这个匈奴大单于要做的就应该是通过夸大自己的骑兵优势,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以任何可以用到的手段对汉帝国进行威胁和讹诈,反正汉帝国几乎无法消灭自己,这样的讹诈可以搞的天马行空一点,像写封情书之类都不太话下,毕竟讹诈到一点就是赚到,没有讹诈到也不会有太大损失。
三中下三策好,现在回到冒顿给吕后写的那封“情书”,这封信写出后,根据吕后的不同反应,冒顿事实上也将面临三中下三策:
如果吕后软弱,被冒顿这封带有威胁和侮辱性的信唬住了,以割地或者大幅增加赠与匈奴的财物,则匈奴就赚大了,至于吕后会不会真的跟冒顿结婚,冒顿也知道几乎不可能,但为什么不试试呢?反正代价几乎为零,这个可以算上策。
如果吕后走向另一个极端,直接发兵攻打匈奴,其实冒顿也不用怕,不但不用怕,这对于匈奴来说甚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汉军越过长城在匈奴人的地盘上打仗,胜算是很小的,如果匈奴人能抓住机会再来一次白登之围式的胜利,就可以逼迫汉帝国拿更多的利益去换取汉匈之间的和平。这个可以算中策。
对于冒顿来说,其实最不好的结果是吕后既不怕也不怒,在汉匈问题上继续维持现状,这样等于冒顿什么也没捞着。这个是下策。
吕后给冒顿的回信中,虽然语气上极为谦卑,但是给冒顿单于的也不过是几辆车马而已,冒顿得到了不值钱的面子,而里子上几乎什么也没得到。
冒顿的这次政治试探还有一个目的:试试吕后这位汉帝国的新领导的成色,如果吕后是一个胆小懦弱之辈,或是一个鲁莽冲动之徒,冒顿都可以在这次政治试探中获得好处。
但吕后的反应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冒顿:这个吕后是个头脑清晰的政治家,她算得明白账,而且在关键问题上能够放得下身段,忍得了侮辱。
在看到吕后的那封回信后,冒顿应该十分清晰地感受到,对面的那位分明是一个有手段懂隐忍的狠人,多年刀口舔血的经历让他敏锐地感受到了对方的不好惹,如果要找一个原因,那么最好的原因就是:冒顿单于本身也是这样的人。
那个以恭顺形象迷糊父亲,然后悄悄准备只为完成一击绝杀的凶狠王子,那个不惜送马送爱妾也要迷惑对手然后突然完成大反扑的年轻单于,那位以老弱残兵为诱,引得同样见证过无数大场面的汉高祖刘邦被困彀中的天才统帅,他太清楚一个懂得隐忍的人有多可怕了。
看到吕后回信的那一刻,冒顿分明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被锁死的上限上文提到过在汉武帝前的所有匈奴单于中,冒顿单于可以算是最温和的一个,冒顿温和因为他算得明白账,因为他清楚自己与汉帝国之间的优势和劣势,说到底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按理来说,在吕后给冒顿写这封回信时,汉帝国并不具有将匈奴一举荡平的能力,冒顿并不需要一改往日的嚣张气焰而向吕后道歉。
冒顿感到害怕的原因是他看到了吕后身上两种品质:隐忍和耐心,而只要汉帝国的统治者一直保持着这两种品质,汉匈之间的力量天平就会不断向汉帝国这边倾斜。
匈奴的主要生产方式是游牧,游牧生产方式的特点是能够获得的总能量少,且作为匈奴主要能量来源的牛羊既不利于存储,其提供能量的形式也极不稳定,这样的特点就注定了匈奴民族很容易遇上发展的上限。
而汉帝国则不同,以农耕为主要生产方式的汉帝国能够获得的总能量远大于匈奴,且粮食远比牛羊更容易储存,且农耕远比游牧更容易获得稳定的能量来源,生产方式的不同,注定了汉帝国的上限远高于匈奴。
这还不算完,匈奴那种游牧的生活方式注定了其部落之间很难形成那种稳定的关系,而定居的汉人则很容易建立起这种稳定的关系。
这样的特点又导致了相比于匈奴,汉帝国的组织效率更高,也更容易在某些特定时刻集中起更大的力量。
匈奴的发展潜力本来就远不及汉帝国,时间拖得越久,汉匈之间的差距越大,所以冒顿才会害怕吕后的耐心。
而汉帝国的组织效率更高,又注定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一旦汉帝国的国策转向以军事为中心,其将迸发出的战斗力将是非常恐怖的,其实这样的恐怖怪物,冒顿单于的父亲头曼单于短暂见证过。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在经济尚未完全恢复,国家尚未被完全整合的情况下还能出大军30万,打得匈奴不敢南下而牧马,如果汉帝国完成了国民经济的恢复,并将国家充分整合,其将爆发出多么恐怖的力量,这个问题冒顿想想都会害怕。
靠阴谋算计起家的冒顿十分清楚隐忍的背后是什么,吕后此时的信有多谦卑,日后汉帝国实力彻底碾压匈奴时,匈奴将面对的狂风暴雨也就越大。
汉与匈奴之间的发展潜力和组织效率上的差异是先天条件决定的,这样的差异,纵然是凶狠狡诈的冒顿大单于也无法更改的。
看明白了一切的冒顿,此时内心应该会生出一种无力感:此时的他只能祈祷,祈祷眼前的这支庞大大物在实力达到顶峰后不会向军事帝国转变,如果这个帝国的统治者面对他的政治讹诈既不害怕也不愤怒,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尽量安抚这只正在成长的巨兽,不让其转向军事帝国并把剑锋对准自己。
如果没能做到这一点,等待匈奴人的就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灭顶之灾,对于冒顿单于本人来说,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等到那一天到来,他本人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