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级课文《夜色》背后的成长尴尬,诗中倡导的勇敢遭遇现实颠覆

文学私秘 2024-04-24 23:11:05

最近,有一位网友留言,如下:

——请问一年级下册语文《夜色》是谁人写的?结尾“从此再黑再黑的夜晚,我也能看到小鸟在月光下睡觉了”,你觉得正确吗?——

一年级下册课文《夜色》的作者,课本里标注的非常清楚,是著名的作家柯岩。

她最为知名的诗歌是《周总理,你在哪里?》,至今这首诗仍收在教科书中。

那么,如何看待一年级课本里由柯岩创作的诗歌《夜色》?

其全文如下:

夜色

我从前胆子很小很小,

天一黑就不敢往外瞧。

妈妈把勇敢的故事讲了又讲,

可我一看窗外心就乱跳……

爸爸晚上偏要拉我去散步,

原来花草都像白天一样微笑。

从此再黑再黑的夜晚,

我也能看见小鸟怎样在月光下睡觉……

应该说,这首诗并不难懂。整首诗大意是说,一个胆小的孩子,母亲教导他勇敢,并没有见效,还是父亲直接把他带着走向黑夜,让孩子感受黑暗中也有的安宁,从而让少年摆脱了对黑夜的畏惧之心。

在诗中,父亲的教育方式,比母亲更为有效,他是带着孩子去体验现实生活,让孩子亲身感受现实世界的真谛与实况,而不是像母亲那样在屋子里讲一些空洞的理论。

孩子只有亲身尝过梨子的味道之后,才能获得实际的现实的体验。

所以,这首诗有两层意思。

一层是表象上的是,孩子要勇敢,不要有对世界的恐惧之心。这是从目的上来陈述的真理。

二是从实践层面上的。就是要确立一种品格,躲在象牙塔中进行灌输是很难见效的,只有亲历现实,到生活中实践一回,才能确定自己对现实的态度。

我们找一下原诗,会发现这首诗进入课本之后,没有一个字作出修改,所以,在课本里的脚注中,只是标明了“本文作者是柯岩”,而没有“有改动”这样的类似语句。

这首诗,一般情况下,放在“题画诗”的总标题之下。

我们在安徽人民出版社1982年8月出版的《百家诗选》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夜色》就放在“题画诗”的大标题之下。

在这一标题之下,共有五首诗,那么,这五首诗,是题的什么画?

在这五首诗中,有一首诗《鸟的世界》,刊发在《中国少年报》1980年4月23日。我们看一下这首原诗:

报纸上清晰地标明,这首诗是题在八岁的少年画者卜镝的画上的。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柯岩所作的题画诗,是为少年小画家卜镝的画配写的。

一度时期,卜镝画、柯岩诗出现在各种报刊杂志上,成为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文化现象。

比如《诗刊》1980年第5期,相继刊发了三篇这样的诗歌。

分别是:《庆祝粉碎“四人帮”》,诗与画刊在放在封三上。

中心插页上是两首诗:《听妈妈讲安徒生童话故事后画》、《春雪》。

这三首诗后来收入各种选本。

其中,《庆祝粉碎“四人帮”》易名为《雨中庆胜利》:

《听妈妈讲安徒生童话故事后画》改名为《海的女儿》:

《北京文艺》1980年第5期,刊发了《题画诗四首》,分别为:

《我的会说动物语言的小伙伴》、《昆明湖的另一角》、《古代艺术遗址》、《听“李自成”小说广播》。这也是为卜镝的画作配诗。

1981年12月,外文出版社出版了《童画诗情集》,这是最早出版的柯岩与卜镝合作的诗画集。

我们先看看出现在这本书中的《夜色》:

1983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卜镝的父亲所作的《卜维勤画选》。

按父亲的话来讲,他的儿子出版画集比他早。父亲在一种自谦中隐含着特别的骄傲,中国人都能懂这话中的潜台词。

其实,我们比对一下,会发现,父子画中,还是有着某种相似度的。

我们选择两幅作品稍作比较,这标题上都是反映了春天,在构思与造型上,的确有某种承继性。

父亲画

儿子画

相似的作品,我们再列举一些,或许能揭开少年画者卜镝的创作迷津。

第一组:

父亲画

儿子画

第二组:

父亲画

儿子画,女孩的脸部造型非常相似

第三组:

父亲画

儿子画,注意鸟的造型

第四组:

父亲画

儿子画

第五组:

父亲画

儿子画

第六组:

父亲画

儿子画,注意大雁的造型

第七组:

父亲画

儿子画

值得注意的是,在父亲与儿子的画中,都有着显眼的树的造型。

这可以说是父亲创作中的一个重要意象。或许这种重要性,在传承给儿子的时候,保持了没有失真的奇迹。

我们在铁凝的回忆文章《心灵的黑白故事:远看卜维勤先生和他的黑白版画》中这样解析卜维勤的创作风格:

——卜先生的作品大多是以风景为题材,在风景里,卜先生又特别热衷于表现各种各样的树:春天枝条柔韧的树,夏天茂盛而又热烈的树,秋天满腹沧桑的树,冬天披挂着晶莹白雪、灿烂了天空和人间窗户的树……树的欢悦,树的沉重,树的生机,树的喋喋不休的热闹和树那明媚的静寂,卜先生用刻刀把它们营造得远远超过了树的本身。还有雨,在卜先生的刀下,雨丝和雨脚变成了和人生的相互交织。

《雨》仿佛一张绚丽、活泼的网,笼罩着一片屋顶。欣赏时如果多些耐心,便会愈加理解卜先生的匠心。那粗中有细的刀法和“木味儿”,已不再是“木味儿和刀法,那实在是对雨中小城的丰富,是对人生的丰富。于是《雨》带着出咄咄逼人的一派生机和人生一起响亮起来。——

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这种相似性,后来正是卜镝一生都在进行出离与逃避的。

卜维勤英年早逝于1995年,此时他62岁。

他的去世,最大的打击,是对他的儿子卜镝。

此时卜镝25岁,之后他放弃了作画。

那么,卜维勤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去世?

我们在包立民所著的《当代文艺家自画像:百美图下》(山东画报出版社,1997年8月)中可以一窥其中隐情。

这本书中,收有一篇文章《好名者戒》,照录如下:

——1993年的一个深夜,睡梦中的我被一阵电话铃惊醒了,拿起电话,噢,是久违了的卜维勤。老卜告诉我说,他刚从巴黎归来,走了十一个国家,是应国际教科文组织艺术部泰欧教授的邀请前往的。他参观了欧洲各大博物馆的艺术珍品,拜访了数十位欧洲艺术家。他还告诉我,上半年在欧洲举办了两次版画展,下半年还想在北京和台北再举办两次展览。他刚过“花甲”之年,举办花甲画展,可以作为他人生和创作的一个小结。

也许他旅欧的时间差还未调整过来,深更半夜没完没了地在电话中与我大谈访欧观感,我只得打断他的话头,说了一声抱歉,有话隔天再谈。

大约八年前,香港知名画家刘国松应中央工艺美院之邀来京讲学,我到他下榻的客舍访谈(卜维勤在场,一番简短的自我介绍,我们相识)。只记得老卜是工艺美院的副教授,又是卜镝的父亲——说句实话,在我的记忆仓库中,当年“神童”画家卜镝的印象,似乎深过乃父。

数年后,我应卜维勤之约,到长富宫画廊参观他的水墨画展。展品很有个性,很有意境,尤其是那组雪景山水,汲取了版画的艺术营养,突破了传统雪景山水程式,又具有地道的东方味。可惜未及深谈。一晃又是三年,他约我去他家看版画新作。在他的客厅里,我们见了面。若以春色作比喻,第一次见老卜,是五分春色的话,那末第二面的老卜,已有七分春色;而第三面的老卜,则可以说是九分春色。

我知道,卜维勤早年是一位俄文翻译,从事中俄美术家交往的艺术翻译,由于接触的都是一流美术家,耳濡目染使他对版画产生了兴趣,由玩票到下海,他放弃了当职业外交官的阳关大道,而走上了荆棘丛生的黑白版画“羊肠小道”。他刻苦勤奋,善于举一反三,多方面汲取姐妹艺术的营养,终于在版面创作中独树一帜,卓然成家。为此我把他请进了《百美图》。这幅自画像,就是他的答卷。

一般来说,“好名”是知识分子、尤其是文艺工作者的通病。所谓三代以下,无有不好名者,但君子好名,也该取名有道,不能旁门左道,不择手段。老卜好名,好名好得太过,时时处处忘不了包装宣传自已,拉名人作大旗,一本仅有二十幅版画的作品集,却收入了二十位中外艺术家、评论家的评论。更有甚者,在这二十篇评论中,还有不经名人同意,捉刀代笔,冒名顶替的文章。有了这篇冒名评论,其它评论的可信度也成了问题。其实卜维勤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满可以用自己的作品来说话,他的作品在美术界也确有好评和定评,真是好名反被好名误,1993年的那次很有个性特色的卜维勤版画展,就这样被他一手酿成的苦果冲掉了,冲了!

年过花甲的卜维勤想把这次画展当作自己的新起点,谁知新起点成了他的终点。朋友们劝他振作精神,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他咬咬牙,点点头正想重新站起来,却因脑溢血突发,猝然离世。享年六十又三。

作为一名自学成才,有成就的版画艺术家,应该给老卜以客观公道的评价。但是他的教训却是惨痛的,深刻的,当为好名者戒!——

父亲去世后,卜镝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停下画笔。

在刘中所著的《话画》(中国旅游出版社,2008年7月版)一书中,收有时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原《美术》杂志主编王仲的《奉献的艺术和艺术的奉献》一文,这样介绍卜镝在父亲离世后的人生选择:

——刘中出生在艺术家庭,从小学画,天资过人,是当时北京两大“神童”之一(另一位是版画家卜维勤之子卜镝)。两位“神童”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们的父亲都是我熟识的老朋友。刘中的爸爸刘光夏是一位才华横溢、潇洒倜傥的艺术家,诗、词、书、画无所不能,还写剧本;母亲周美娟也是一位很有灵性的美术家,既搞版画又搞动画。两人对于儿童艺术教育更有深刻的研究并身体力行。刘中就是他们倾注大半生心血精心调教出来的“得意之作”。

另一位“神童”之父花的心血当然并不比刘光夏少半点锱铢,但遗憾的是,已长大成人的卜镝在父亲去世后却下海经商了(其实他可以边经商边画画),真令人痛惜。——

不过,近年来,卜镝重新回归画坛,在京举办了自己的作品展。

在2022年32期《南方人物周刊》中刊载的“卜镝:这幅画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一文中,透露了目前卜镝的创作动向。

其中,对卜镝童年时代的惊天业绩,却采取了一种令人惊掉下巴的态度,那就是他在回避、拒绝甚至鄙视。

其中柯岩的名字,在这篇报道中都没有提到,只是说“有人为他的画逐一配诗”,柯岩的大名为“有人”代替。

我们看看这篇报道中的相关部分:

——随着年岁增长,事情没有变得轻易,反倒越来越吃力。熟能生巧的规律在卜镝身上并未灵验,过往大半辈子,他更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退化”。9岁时他画出的完整的作品已有上千张,十几岁时,被挑走122幅送到香港美孚儿童艺术节展出,他在父亲的陪同下去香港出席自己的个展。到了香港,有人带他吃汉堡,有人出资替他出版了售价50元的画册,有人为他的画逐一配诗,对这位传奇儿童的报道占据了报纸的半个头版。那还是1980年代,未成年的他因为赴港拥有了人生第一套定制西装。

在他家中,妻子热情地走前走后,翻出这些资料,他跷腿坐在椅子上,显得无动于衷,1米9的个头,上半身松垮地穿着休闲外套,半白的头发久未打理,前一天面对摄影师的镜头时因长期不照镜子而露出没有把握的笑容。他看着这些被父母精心保留下的痕迹,大手一挥,京腔绵懒,“提那干嘛?”

那仿佛早成了别人的人生,于他已没了记忆。他自我定义的绘画“早期”大刀阔斧地缩至了十年前,即便十年前,那时的画仍是一种游戏状态。一张单边约两米的大幅画,往往从左下角开始下笔,不出三五天,自己就“长”全了。“那会儿觉得自己有才华,依靠所有的视觉经验跟学习,闭着眼睛画一张画,还能特别丰富,还特别有意思。挡不住,最慢的话一个月。”

卜镝的父亲卜维勤曾活跃于艺术圈,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与袁运生等人交好。面对自小对画画表现出兴趣的儿子,卜维勤从不拿着画笔传授具体技法,而是用更具启发性的方式训练他。比如在他很小的时候,拿一件件简单的生活器皿让他看上极短的时间,再凭记忆画出它的形体;稍大一点,有意识地让他看舞台、电影、电视的动态场面(舞蹈、武打等),那时的卜镝常常把一个手指当笔,另一个手心当纸,默画转瞬即逝的形象;再后来,带他听《二泉映月》、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小泽征尔指挥的柏辽兹《幻想交响曲》,训练他将无形的旋律转化到笔下。

卜维勤的教育方式一方面是高强度的,(卜镝后来回忆说“暑假时我爸说你作业做完了,画一长卷就可以出去玩了,长卷十几米呢”),同时又是鼓励的、不作要求的,因此没有招来卜镝以及他后来也成为艺术家的妹妹卜桦的厌烦或反抗。面对孩子的每一张作品,他从不批评,总是在一句“特棒”后分析具体好在哪里。

可以说,卜镝在画家这条路上,既没有经历灵感枯竭、能力不足的挣扎,也没有陷入不被赏识、默默无闻的苦闷,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也自认处在一种自得的状态。“当时就觉得画家解决两个问题就够了:第一,解决画什么;第二解决怎么画。解决了这两个问题你就有风格了,有风格就觉得这起码就成立了。我觉得画什么有两种,一种人适合画肖像,一种人适合发现,他就选材。找到了自己的画法后解决了怎么画,什么都可以画。我觉得是那种肆意的才华表现,而且跟谁都不一样。”——

卜镝的童画

在这篇报道中,可以看出卜镝对童年时少年得志、如日中天的态度:

一是对童年作品带着浓烈的“不屑”的态度。

文中写到:他看着这些被父母精心保留下的痕迹,大手一挥,京腔绵懒,“提那干嘛?”

可以看出,他不想提童年时的那些神作。

二是切割了童年时代的高光时刻。

文中说:那仿佛早成了别人的人生,于他已没了记忆。他自我定义的绘画“早期”大刀阔斧地缩至了十年前,即便十年前,那时的画仍是一种游戏状态。

他的复出画坛所作出的努力,都是在切割童年时的那些“没了记忆”的辉煌。

在切割了童年时光之后,他的“绘画早期”,被限定在“十年前”,大致在四十岁左右的创作时间段。

也就是神童的画作期,不是他的人生一部分。奇怪不?

三是他表达了他要做一回自我。

在画展期间的视频中,他提到了一个画家的最大期望,就是希望能操纵笔下的世界。

那么,言下之意,就是童年的时候,他并没有在那些神童画作中,体现出真实的自我,没有对画中的那个世界进行有效的实控操作。

由此,我们也可以明白,他为什么在父亲去世后,放弃了绘画。

这背后的潜台词,就是他在之前的惊艳世界的童年画作中,并没有找到真正的自我。

卜镝的现作

如果自我失去的话,自己仅仅是一个被别人掌控的存在的话,那么,他宁愿放弃这样的身份。

在经过时光的沉淀之后,他远离了童年,远离了那些不能自主的年代,他能够另起炉灶,重新再生与派生出真实的属于自我的一份创作动力,终于在四十岁左右的时候,重拿画笔,开始了他的从清零开始的创作自新之路。

在他近期举办的个人作品展中,他可以把他陈列作品的来龙去脉,以索隐的形式,展示在画作的下方,罗列出众多对他的创意产生影响的书籍与图片,但他只字不提,那个在他童年时为他写诗的诗人,也不提他的父亲在他的创作中,给予他的深刻影响。

卜镝的现作

正是这种淹没在父亲风格之下的身份失落,才成为卜镝日后创作的更为艰难的、回归自我的最大障碍。

可以说,他用成人后的更大的努力,去抗拒童年,抵抗童年时的“被制造”、“被话语”、“被代言”,这条抵抗的路,使他不屑于童年的高光时刻,不屑于如有神助的“童画”时光。

而他抵抗的“被话语”、“被代言”,也包括柯岩为他画作所配的诗。

这首诗里也包括《夜色》。

《夜色》里的那个少年,获得的勇敢,来源于父亲的耳提面命,现身说法,但是这个现实中的少年,却用一生的努力,去身体力行什么是真正的勇敢,那就是走出父亲的规划与掌控,获得真正的自我的苏醒与觉悟。

可以说,《夜色》外的那个少年,走的才是一条真正的勇敢之路。

这种勇敢,面对的不是黑夜这些自然的场景,而是自我深陷的、由爱、赏识堆积起来的困境。

战胜自我,从来是人的一种最为困难的面对。

而这种勇敢,才是代价最大的勇敢。

《夜色》中的那个少年,就走在这条最勇敢的路上,这样,《夜色》这首诗,就像是一个悖论,本身这首诗阐述了什么是勇敢,但这首诗,却扑灭了孩子的真正的天性与本性,他日后的真正的勇敢,却是对这首诗营造的场景的反叛与抵抗。

诗里倡导了两种勇敢,一种是理论上的,一种是实践中的,而诗外的勇敢,却是自己对前两种被人掌控命运的跳脱与破解,这是一种更高维度的勇敢。

《夜色》的诗内与诗外,这样看来,共计牵连进了三种勇敢。

卜镝的童画

常言道:功夫在诗外。那么,《夜色》的真正意蕴,也在诗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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