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在成为语言之前是什么?这个问题会随着对语言的理解不同而呈现出两种不同的走向。一种是将语言理解为人类沟通的一种工具,即广义上的语言,那么这个问题更直白的问法就是在有语言之前人都靠什么来沟通;另一种将语言理解为一种个人的行为,即狭义上的语言,也有时候被称为言语,循着这个方向那么问题就会变成,人在说出或者想到语言之前是在用什么思考的?
在此,想要探索的是后一个方向,更简单的来说,聚焦在我们说出一句话的那个关键性瞬间。
既然要研究这个关键性瞬间,那么就要用慢放的方式,将这个瞬间逐帧拆解。而且还有个棘手的问题是,说话的过程是一个个人化的行为,以现在的技术水平,是无法以第三者的视角观测一个人说话过程中头脑中的反应,这也只能迫使我回到自身的感受中,用自我解析的方式来去展开对这个现象的分析。
即便不进行仔细的观测,也会隐约发现一个悖论——如果我们把语言当做思维的主要表现的话,那么当我们还没有想到一个词或者说出一句话的时候,我们的思维在做什么?
如果我们把人用语言来思维当做前提假设的话,那么就会导致一个现象,当我们把说话的过程不断慢放,会发现一个瞬间,犹如宇宙大爆炸,在那之前思维一片空白,而在那之后,思维的火花迸发出来,想要表达的那个语言就凭空出现了,姑且可以将这个过程称作“语言大爆炸”。原因很简单,如果我们思维的核心是语言,在说话之前,思维是黑暗的,只有在说话的那一刻,思维才呈现出活跃。
这样的结论,不仅不会让我们清楚,反倒会陷入迷茫。是什么决定了让我用“早安”还是“晚安”,或者说是什么让我在“美丽”和“迷人”之间进行选择。如果在话语说出之前,或者被想到之前毫无缘由,那我岂不是就变成了一个冰冷的思考机器,我只能根据外界的太阳位置来说出早安或晚安,这样一来,人的主动性或者说说话的自由就彻底被抹杀了,有一点像巴普洛夫的狗一样,变成了行为主义的语言学说。
但有一些日常的现象,给推翻人用语言思考这个假设带来了曙光。随着年龄的增长,人或多或少都会遇到一个情况,即话就在嘴边,但说不出来。通常的情况来说是一个人名或一家店名,由于记忆能力的变弱而说不上他们的名字。但还有一个情况是对形容词的选用,这个就是破解问题的关键。
比如当我们置身一个鸟语花香的环境时,突然有一种要表达当时心情的欲望,但能够描述那种心情的词却卡在了喉咙里,大脑对词语的运用突然没有那么顺畅,我们愣在那里,苦苦的思考用什么来形容,这时我们是知道要表达什么、要表达哪种感觉,但就好像是在一个确定的房间里翻着丢失的钥匙一样,陷入一种焦虑甚至是恐慌。
从这个现象来看,人在用语言之前,也依然是在思考的。只不过是没有那么精确,那个时候意义在人的脑海里就像一片模糊的云,里面包含了诸多的可能性,只有当我们决定要表达或者是要整理这个思路,让它更清晰的时候,我们就会在诸多的意义可能性中选择那个我们最想要表达的词语,并形成语言。
这样对比着将语言作为思想必要条件的假设中的那个“语言大爆炸”,同样可以将人从模糊的意义可能空间中找到表达词语的过程,类比成量子力学里面的“坍缩”的那个经典概念,于是我们就得到了“语言的坍缩”这样一个描述。
虽然对自我语言行为的反思让我们会更倾向于“语言的坍缩”这一过程,但仍然无法在实证层面彻底否定“语言大爆炸”。不过以一种实用主义的方式来考察的话,“语言大爆炸”很难让我们在一个更细的颗粒度上去了解语言说出的过程,也无法给我们带来更深的洞见。
反而“语言的坍缩”不仅能够对应到一些实际的现象,同时也能带来一些意义深远的解释。
如果不熟悉量子力学里的坍缩概念,我们还可以换一种更形象的方式。一个人语言的发出过程,或者说思维的过程有一点像使用一个卫星地图软件。最初是对地球整体的鸟瞰,随着不断向下深入,穿透云层,渐渐的看清了地上的轮廓,最终落脚到那个唯一特定的点上。
这样,与“语言大爆炸”中人类用语言思考的假设相对,“语言的坍缩”是以一种模糊的思维或者称为前语言作为思考的基础的。在用语言精确描述之前,人的思维是一种非连续的、团状的、可能性的空间形式存在的,可以把这想象为一个意义的云朵,在其中包含了很多意义的可能性。人在这些意义的云朵中跳跃穿行,当需要表达或深入思考的时候,就在其中寻找那些精确的表达。
或者可以将这个过程比做是将一个乱了的毛线团不断理顺,并最终抽取出一条完整毛线的梳理过程。罗兰·巴特曾经说图像创造可能性,而语言则固定这些可能性。这个洞见对很多运用到思维和语言的过程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意义。比如所谓的“费曼”学习法,用输出来倒逼输入,本质上就是让人强迫式的用语言表达来明确了解到的意义内容。
人本质上是一种懒惰的生物,这个懒惰并不是心态上的,而是效率上的。很多事情可以不深入的时候,人是不会去用语言表达、固定意义的。因为这是一个要耗费大脑能量的事情,要知道人类进化的早期并不是一个食物充沛的时代,少有的碳水化合物转化来的能量必须要用在刀刃上。
所以思考是一片片模糊的云或杂乱的毛线团,这就是一个可以理解的现象了。就像大多数时候,人在看过一本书之后,心里仿佛了解了很多,但却说不出来什么,大多一知半解、不求甚解。当没有语言输出压力的时候,人是懒于将模糊的思考云坍缩为明确的意义的。
在一个越来越视频、音频化的时代里,意义越发变得模糊,人们用表情代替的语言,用模糊的词云代替了精准的表达。这不仅仅带来语言美感的消失的遗憾,更危险的是人渐渐的失去了使语言坍缩的能力,人们习惯接受模糊的信息,也习惯表达模糊的意义,最终获取的知识是模糊的,承诺是模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只能是模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