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桂云
秋意初凝,空山新雨之后,王维笔下天地如洗。他踱步林间,暮色渐染,雨后的山色愈发清朗澄澈。湿漉漉的小径蜿蜒伸入幽深处,青石板上印着水痕,松针上坠着清露,如银珠般晶莹,不时滴落下来,在寂静里发出微响。诗人独坐于石上,凝望山间云气升腾舒卷,仿佛整个灵魂都融入这无边的空明里。耳畔仿佛回旋着那穿越时空的禅语:“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此际,尘嚣悄然褪尽,唯余清泉石上淙淙流淌,月华松间静静铺洒——这空山新雨后的晚秋,正是诗人澄澈心湖的倒影,滤尽了尘世所有的喧嚣与重负。
秋是离别的话题。王勃曾书“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辛弃疾登高望远时,却只将万般感慨沉凝为一句:“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我也曾登重阳楼,眼前层林尽染,雁阵南飞。秋风拂面,带着些许凉意,那深沉的况味如酒入愁肠,欲倾吐而终究咽下,唯有拍遍栏杆,吐出那看似轻淡的一句:“天凉好个秋”!这深秋里一声长叹,正是千言万语无以名状的结晶,如霜般凝结了所有欲说还休的苍茫心事。
秋是悲凉的使者。杜甫的茅屋秋吟,描绘了秋夜寒士的悲凉场景。杜甫在那间低矮的茅屋下,呆望着昏黄的灯光,瑟瑟秋风吹进茅屋,不觉打个寒颤。窗外狂风怒号,卷起三重屋顶上的茅草,如枯蝶般无助飘飞,有的挂上高树,有的沉落塘坳。南村那群顽童欺我年老力衰,竟当面将茅草抱入竹林深处,任我唇焦口燥也喝止不住。回到破败的屋内,雨脚如麻,床头湿透,寒衾似铁。辗转难眠之际,诗人竟抛却己身痛苦,发出撼人心魄的悲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那深秋凄风冷雨里冻得颤抖的身躯,却迸发出超越自身苦痛的悲悯光芒,照亮了千年寒夜。
秋是孤寂的代称。马致远笔下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浸透了旅人的孤寂。他漫步在薄暮笼罩的郊野,夕阳无力地倚着西山,余晖如血。眼前枯藤如蛇,缠绕着虬枝盘曲的老树,一只昏鸦蓦地振翅,凄厉的啼鸣划破沉寂,旋即消失在苍茫暮色里。小桥静默,桥下流水似在低诉;荒凉古道旁,西风卷起尘土,瘦马在寒风中低垂着头颅。这时,断肠天涯的羁旅之人啊,唯有在暮霭沉沉中,于古道西风里踽踽独行,形影相吊。秋色中枯藤老树昏鸦的剪影,小桥流水人家的静默,古道西风瘦马的踟蹰,凝成了天涯倦客心头挥之不去的孤寂水墨。夕阳西下,断肠人背影被拉长,那影子便是乡愁在苍茫大地上的刻痕。
秋有“胜春朝”的豪情。刘禹锡的秋日放歌则一扫前人的寂寥。晴空万里,碧蓝如洗,一队白鹤排云直上,清亮的鸣声仿佛将整个秋空都擦得更澄澈了。诗人登高远眺,层林尽染,金黄银杏与如火枫叶交相辉映,秋色浓烈得灼人眼目,哪里逊色于万紫千红的春朝?“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秋日胜景,岂是那些伤春悲秋的陈旧诗行所能禁锢?诗人目光如炬,在肃杀中洞见了秋的壮阔,以“胜春朝”的豪情,将悲秋的陈腐纸页彻底撕破,让灵魂翱翔于高远碧霄。
徜徉于古诗词的秋林,重读那些被岁月浸润的诗行,指尖依然能触碰到秋日最真切的脉搏。“悲哉,秋之为气也”,在晨霜微凝的清晨,我深深感动于千年秋词中蕴藏的无穷意蕴。这秋意,既涵纳着人间悲辛的深重,亦彰显出超越悲辛的胸襟与高歌。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愿我们在秋的季节里,更加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