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教会我们一种最朴素的哲学:欲望要有分寸,浓烈需要平淡来承载,再好的东西,也需懂得节制与搭配,才能品出真味,走得长远。
一口咸菜两口饭
在我的记忆深处,总有一口老瓷坛在角落里静默,坛口压着洗得发白的青石。揭开盖子,一股混合着时光、盐分与夏日阳光的咸鲜气息便扑面而来,直钻进鼻腔,瞬间将人拽回那清贫却温热的童年,那便是母亲腌渍的黄瓜咸菜。
盛夏的黄瓜长得快,母亲总能在菜畦里挑出那些最水灵、最饱满的摘下,洗净后晾干。厨房里,砧板笃笃作响,脆生生的黄瓜在母亲手下变成均匀的细条。撒盐是个细致活儿,母亲的手像掂量着什么珍宝,盐粒从指缝间簌簌落下,覆盖在碧玉般的瓜条上,一层瓜一层盐,码得整整齐齐。最后,压上那块沉重的青石,仿佛也压住了时光,让它们在黑暗的坛腹里慢慢转化,酝酿出足以慰藉漫长清贫的滋味。
到了饭点,饭桌上的景象总是很清晰。粗瓷碗里是浅浅一层糙米饭,色泽黯淡,粒粒分明;旁边的小碟里,卧着几条油亮亮的咸黄瓜,颜色已从翠绿转为深沉的黄绿,散发着诱人的咸鲜。看着我们眼巴巴盯着咸菜碟子的模样,母亲便会柔声叮嘱:“记牢了,咸菜是配饭的,不能当饭吃,吃一口咸菜……”她顿了顿,眼神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至少得扒两口饭下去。”
我那时大约觉得这是母亲定的家规,便乖乖遵守。夹起一小段咸黄瓜,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细细抿着那浓郁的咸鲜,不敢嚼得太快。然后,立刻扒上两口寡淡的糙米饭,用力咀嚼。说来也怪,原本干硬粗粝的饭粒被咸味一激,竟也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来,仿佛平淡的底色上,被咸菜这点睛的一笔勾勒出了滋味。咸菜的霸道被米饭的温厚中和包容,在口腔里达成奇妙的平衡,咸香衬托出米香,米香又驯服了咸烈。
妹妹性子急,有时贪恋那咸味的刺激,一口咸菜下去,忘了母亲的叮嘱,紧接着又去夹第二条,吃得小嘴咂咂响。结果没几口,就被齁得小脸皱成一团,连扒饭的劲儿都没了,只一个劲儿吐着小舌头吸气。母亲也不多言,默默给她碗里添上一勺饭,用眼神示意她快吃。那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了然和包容,如同清凉的井水,慢慢化开妹妹舌尖上那浓得化不开的咸涩。
日子就在这一口咸菜两口饭的节奏里悄然滑过。母亲那朴素的话语像一粒粒盐晶,无声无息地融进我们成长的岁月。咸菜再香,终究是饮食的调剂和点缀,米饭哪怕再粗糙,才是撑起日子的根本,是安身立命的基石。母亲教会我们一种最朴素的哲学:欲望要有分寸,浓烈需要平淡来承载,再好的东西,也需懂得节制与搭配,才能品出真味,走得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