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中国政府采购报
[时光]
瓦盆里的野薄荷
■时春香
六合老宅的院角,一只废弃的瓦盆里,不知何时冒出一簇薄荷。梅雨季刚过,我清理荒草时瞥见它,竟已长得泼辣恣肆,细茎顶着层层叠叠的圆叶,将瓦盆撑得满满当当。原先种在盆中的月季早失了颜色,枯瘦的枝条蜷在薄荷的浓荫下。我伸手想拔除这不速之客,指尖触到薄荷清凉的香气,忽又缩回了手。
这气息太熟悉了。幼时在金牛湖畔的外婆家,夏日灶台总氤氲着薄荷的清气。外婆从竹篱边随手掐几茎嫩叶,丢进滚着银鱼的汤锅。霎时,鱼鲜里浮起一股清凉的香,直钻进鼻腔。汤未入口,喉间已是一片清凉甘润。外婆的话带着六合乡音:“薄荷解暑气哩!”后来我在甘熙故居的民俗展里,见到一套晚清的锡制薄荷膏模子,才知旧时南京人家家会熬薄荷膏,治蚊虫叮咬。这野草与金陵人的缘分,竟比药典更早渗进烟火日常。
外婆的竹篱下,种着一种叶缘带银斑的薄荷,六合人唤它“玉边香”。叶脉透亮如冰纹,手指一碰,凉意便沾在指尖久久不散。暑气最盛时,外婆摘下肥厚的叶片,一层薄荷一层粗盐码进陶瓮。三五日后启封,薄荷褪了鲜碧,却凝住了一瓮清冽。佐粥时拈两片,咸香里渗出丝丝凉意,仿佛把六合的晨风也含在了口中。
那年槐花落尽时,我带着女儿囡囡回老宅小住。有次上冶山拾野莓,归来时暑热攻心,小丫头蔫蔫地贴着竹椅。我忽想起外婆的法子,忙摘一把薄荷嫩尖,与冰糖同煮。碧绿的汤汁晾在井水里,盛给囡囡时还浮着碎冰似的凉气。她咕咚喝下半碗,眼睛倏地亮了:“喉咙里像有小风车在转!”薄荷的凉,原是大地赠予苦夏的解药。
深秋时,薄荷抽出淡紫的花穗,细碎如星。囡囡舍不得剪,任它们在风里摇成一片紫雾。霜降后花穗枯成褐色的细枝,手指一碰,便簌簌落下芝麻似的籽粒。我未及清扫,冬雪已覆盖了院落。今春再去老宅,院墙根、石阶缝里竟钻出点点新绿——原是薄荷的地下根茎熬过寒冬,长出满地嫩芽。囡囡蹲在墙角惊呼:“妈妈快看!薄荷从土里钻出来啦!”
薄荷不语,却将生的韧劲写满庭院。我想起《金陵岁时记》里记载,旧时南京人夏日必饮“薄荷凉茶”,以解暑湿之气。这野草看似卑微,却在一代代人的记忆里扎了根。如今它在我女儿的童年里沙沙作响,如同一种温暖的叮咛:再微小的生命,只要向下扎根,向上生长,便能赠人间以清凉滋味。
瓦盆里的薄荷又绿了。囡囡采下今春第一捧嫩叶,说要学太婆酿薄荷酱。陶钵里碧玉层叠,盐粒沙沙落下,将六合的天光云影与草木清气,一同封存进时光的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