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曾追着我吵架的大哥,永远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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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13日下午,我的同事,北京积水潭医院烧伤整形科专家于东宁医生,突发疾病去世,终年56岁。
从我2003年到北京读研究生算起,我和他已经共事了22年。这22年里,我一直喊他“于哥”,他一直喜欢叫我“老弟”。
得知他猝然去世的消息,阿宝和其他同事一样,震惊之余,难过的无以复加。
得知消息那天晚上,阿宝几乎一夜未眠。辗转反侧之际,收到科里一名年轻同事的微信,她说:于主任太不容易了,你有空写一篇回忆他的文章吧,大家心里都堵得慌。
我确实很想写一篇回忆他的文章,但过去的这两天,我一直没有勇气动笔。
直到现在,我都感到难以接受:一个前几天还在和你热情打招呼的同事,一个前几天还在和你认真讨论病人救治方案的专家,一个前几天还在摸着我的发福的肚子调侃我最近又了胖不少的大哥,一个音容笑貌清晰真切宛如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人,就这样突然没了?
一切似乎都那么不真实。
也许,明天一觉醒来,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那张熟悉亲切的胖乎乎笑脸,会如往常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如往常一样毫不客气的把我的病人和我的治疗方案评点一番?
但我知道,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于哥是我在科里最害怕的,或者说在科里唯一害怕的上级医生。那段时间里,我对他几乎是望风而逃,根本不敢和他碰面。
因为他总追着我,要和我“吵架”。
阿宝的恩师,是全国著名烧伤专家张国安教授。作为张教授的开门弟子,阿宝毕业后不仅有幸留在积水潭医院烧伤科工作,业务上更是得到张教授悉心指点。阿宝自己,也还算勤奋好学,每天泡在病房里抢救病人。
个人努力加上张教授悉心指点,几年下来,阿宝在危重烧伤抢救方面打下了还算扎实的基础,不仅成功救治了多名病情极其危重的患者,还多次承担并顺利完成重大公共事件危重患者的救治任务。
成长太顺利了,难免有点年轻气盛。
一次查房的时候,我和于哥,对一个危重烧伤患者的救治方案的某个细节,产生了一些分歧。
我年轻气盛,于哥也很轴。
于是,一场大辩论就在我们两人之间爆发了。
我们两个引经据典,旁引博征,从上午吵到下午,从下午吵到晚上,连午饭时间都没休息,叫了外卖一边吃一边吵。
我们两吵的太过激烈,以至于把进修医生和护士都给吓坏了,全都躲远远的,不敢上前。
第一天没吵出结果,晚上回家各自查文献,第二天继续接着吵。
连续吵了几天,最后谁也没说服谁。
其实,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这样的结果非常正常。
很多危重烧伤救治的前沿问题,医学界争论多年始终没有明确结论,不同机构观点差异巨大甚至截然相反,一些研究结果也互相矛盾。甚至,一些曾经被认为有明确结论的问题,也被后来的研究推翻。
虽然谁也说服不了谁,但通过这样的争论互相启发互相质证,阿宝的收获还是很大的。
麻烦在于,从那之后,于哥似乎喜欢上了和我“吵架”。
时不时的,他就把我叫过去:老弟啊,有这么这么这么个情况,你怎么看?
如果我们看法一致,那还好。
但如果我们看法不一致,那就麻烦了,于哥一定要和我掰扯个清楚。一次掰扯不清就两次,一天掰扯不清就两天,掰扯到词穷了大家就各自回去翻资料查文献。
一开始,我还觉得挺有意思。
次数多了,我实在有些吃不消了。
再到后来,我彻底认怂了。
那段时间,我对于哥几乎是望风而逃,完全不敢和他碰面。
不小心被他逮住,他非要和我讨论问题,我就推说自己水平有限,目前对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研究,等我回去查查文献。
你以为这样就躲过去了?门都没有。
过不了两天,于哥会热情洋溢的给你打电话:老弟啊,你文献查得咋样了?你有啥想法没有?咱两再聊聊啊?
后来于哥终于意识到我在摆烂了,他神情落寞的叹了口气,宛如一个孤独求败的寂寞高手。
好在,他总算放过我了。
尽管有被于哥追着吵架的悲惨经历,但我不得不说的是:无论是和我“吵架”还是和别人“吵架”,于哥吵的从来都是学术问题和患者的救治问题。
这二十多年来,于哥经常因为学术问题和患者救治问题和人争的急赤白脸。但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因为个人的事情和人争辩过。
于哥从来不会为自己个人的事情麻烦别人,包括同事和科室。
他那“不麻烦别人”的作风,甚至到了让我觉得不可理喻的程度。
大概两年前的某一天,我在手术室做完一天的手术,到手术室更衣室换衣服。
走到自己衣柜门前,我吓了一大跳。
我发现于哥穿着刷手衣,一个人蜷缩在衣柜旁的角落里,面色苍白,表情痛苦不堪。
我赶紧问咋回事,他说自己腰疼的厉害,歇会再走。
我给他做了简单的体检,肾区叩击痛非常明显,是泌尿系结石发作了。
于哥已经疼的完全站不起来了,我连拖带拽搀扶着他回到办公室,找年轻医生帮忙陪他去急诊检查处理,CT结果果然是结石发作。
打上止疼针,疼痛缓解后,我抱怨他:哥你咋回事啊?那么难受你咋一个人在那里熬着啊?你随便给科里哪个兄弟姐妹打个电话,不早把你送急诊来了吗?
于哥说:大家都那么忙,不好意思麻烦大家。
我当时简直无语了。
本来以为,于哥得歇几天养养病。没想到,第二天他愣是拖着病体又上班了。
我说你啥情况啊?不要命了?
他说:大家都忙,我不好意思歇着。
我再一次无语了,只能提醒他有事儿随时招呼兄弟,千万别自己硬撑着。
我曾经笑话于哥,说他是天生的极品牛马。
阿宝自认为是个很勤奋,很敬业,很负责的医生。
而于哥对工作的态度,完全不适合用“敬业”这样普通而平凡的词汇来形容。
他对工作的态度,唯一合适的形容词就是:“狂热”!
科里的大部分医生,无论多么敬业,都有些个人的爱好,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可以调剂放松一下身心。
有的喜欢吸烟,有的喜欢喝酒,有的喜欢打球,有的喜欢旅游,有的喜欢打牌,有的喜欢钓鱼。
至于阿宝,业余时间喜欢捯饬些花花草草,看看书,养养鱼,写写文章。
上述这些爱好,于哥统统没有。
于哥最大的爱好,就是工作,就是治病救人。
于哥的工作节奏基本是这样子的:周四上午开始做手术,一直做到下午,然后马不停蹄去出下午的专家门诊;专家门诊加号加号再加号,一直到晚上六点左右才看完;专家门诊刚结束,接着出晚上的特需门诊;第二天也就是周五再做一天手术,周六去外地指导抢救~~
这样的工作节奏,不是医院强行安排的,也不是科里强行安排的,而是他主动自己给自己安排的。
他似乎完全没有自己的个人生活,完全没有自己的个人时间,全部精力和热情都用在了工作,用在救治患者上。
于哥救治危重烧伤患者的成功率非常高,其抢救风格在科里独树一帜,被戏称为:换命疗法。
啥意思呢?于哥抢救危重患者,主打一个重剑无锋,大巧不工,靠24小时人盯人的严防死守解决问题。
接了危重患者,他常几天几夜不回家,在病人床边盯着,随时处理各种问题。
即便病人病情平稳他回了家,也会每隔一两个小时打一次电话,随时了解病情变化,随时调整治疗方案。
危重大面积烧伤患者要脱离生命危险,往往需要一两个月时间。在这一两个月时间里,他就这么死盯着病人。
这种做法,对病人而言效果当然很好,但对医生而言,这意味着精神体力的极度透支,极其耗费心神,会搞得医生极度疲劳。
我们戏言:于哥这是拿自己的命续病人的命,故称为“换命疗法”。
这种没日没夜守在危重病人床边,死盯病人严防死守的事情,阿宝年轻时候也常干,但随着年龄增长和年资增加,现在除了病情极其危重的患者外,已经很少这么干了。
原因很简单:一是自己年龄大了,体力精力实在跟不上了;二是新的年轻医生已经成长起来了,他们的能力水平都足以胜任日常抢救工作,不需要阿宝这样奔五的老头子再没日没夜的熬了。
但于哥则常年坚持和一线医生一起,没日没夜的守护病人。
前段时间,我去烧伤ICU看自己病人的时候,看到于哥守在那里,极其憔悴和疲惫。
我忍不住劝他:于哥,你也是奔六的人了,天天这么熬你不要命了吗?你现在带的一线医生那么优秀那么能干,你该放手放手,自己该歇歇歇歇呗。
于哥说:老弟你说的对,不过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总是自己看看才觉得心里踏实。
我说:于哥你记得三国演义里面的一段故事不?诸葛亮给司马懿送女人衣服,司马懿不仅不生气,还问使者诸葛亮吃饭怎么样,每天工作忙不忙?使者回答说,丞相每天夙兴夜寐,军中大事小事全都亲自过问,每天吃饭不过数升。司马懿于是说:“孔明食少事繁,其能久乎?”
于哥啊,你现在食少不少我不知道,但事确实过于繁了,你这年龄也不小了,不保重身体的话,很容易出意外啊。
没想到,阿宝竟然一语成谶。
2025年8月13日下午,于哥突发疾病去世,年仅56岁。
那个曾追着我吵架的大哥,永远离开了。
愿他在天堂安息!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同事于东宁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