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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侯范雎是战国晚期的政坛风云人物之一。这位威风八面的秦国丞相发迹前曾经是魏国中大夫须贾的门客,因为陪同须贾出使齐国,被怀疑出卖国家机密、收受贿赂而遭遇酷刑。
范雎的这次厄运,司马迁说是因为齐襄王对他的私心仰慕所致,但真实的内幕远非这么简单。寒士范雎的受辱,背后牵动着齐、秦、赵、魏四大国的生死博弈。
公元前273年,也就是秦昭王三十四年,一辆马车辘辘地驰入了函谷关,逶迤向咸阳而来。车上坐着的是秦国谒者王稽,他奉了秦昭王的旨意出使魏国,此际正要返京复命。
秦昭王命王稽出使,干什么去呢?《史记》没有说明。司马迁只在《范雎蔡泽列传》中简单地交代了一句“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于魏”,如此而已。
据我个人猜测,王稽此行的目的恐怕是去收地的。因为《史记·秦本纪》记载:
(秦昭王)三十三年(笔者案:据杨宽《战国史料编年辑证》所考,当作“三十四年”,《史记》误上一年),客卿胡伤攻魏卷、蔡阳、长社,取之。击芒卯华阳,破之,斩首十五万。魏入南阳以和。
——《史记·秦本纪》
就是在这一年,赵、魏两国联军急攻韩国华阳。韩国力不能支,向秦求救。一辈又一辈的韩国使者冠盖相属,络绎于秦。在他们的再三央求之下,秦相穰侯总算是点了头,答应派大将白起统军赴援。
从开拔之日算起,白起长驱东进,八天之后同赵、魏联军接战于华阳之下,一击即破,给两国造成了总计高达15万人的战场损失。
覆军杀将,黔驴技穷的魏国被迫发出割地乞和的照会,将南阳双手奉送于秦昭王的驾前。秦王钦使王稽这一趟到魏国,很可能就是去交涉南阳割让的事宜。
返程的时候,王稽是否不辱使命,带回了昭王渴望的南阳,不得而知。我所确定的只是,他附带捎回来一个穷困潦倒的魏国游士。这个化名“张禄”的魏国人真正的名字叫做范雎。在入秦之前,他刚刚蒙受了一桩冤案,差点儿因此丧命。
《史记·范雎蔡泽列传》曰:
须贾为魏昭王(当作“魏安釐王”)使于齐,范雎从留数月,未得报。齐襄王闻睢辩有口,乃使人赐雎金十斤及牛酒,雎辞谢不敢受。须贾知之,大怒,以为雎持魏国阴事告齐,故得此馈。令雎受其牛酒,还其金。
旣归,心怒睢,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诸公子,曰魏齐。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雎,折胁折齿。雎佯死,即卷以箦,置厕中。宾客饮者醉,更溺雎,故僇辱以惩后,令无妄言者。
——《史记·范雎蔡泽列传》
范雎本来是魏国中大夫须贾的门客。入秦之前,随着须贾出使齐国。可奇怪的是,齐襄王把魏国正使须贾晾在一边儿,反倒赐予他的随从范雎以丰厚的财物。这让须贾勃然大怒,以为范雎私下里向齐人泄露了魏国的机密,藉以中饱私囊。
回到国内,他立即向魏国丞相魏齐作了报告,魏齐因此命家臣对范雎施以酷刑。打成重伤以后,席子一卷,扔在厕所里。还让人轮番往范雎身上撒尿,以为羞辱和惩戒。
齐襄王为什么乖张行事,不惜破坏外交礼节也要去贿赂范雎呢?司马迁解释说,那是因为齐王仰慕范睢的名声。说实话,我并不相信这个解释。
因为《史记》记载,范雎家境贫寒,寂寂无名。他原是想游说魏王,博取功名的。可苦于没有通天的门路,只好暂时屈身在须贾的矮檐儿底下。连本国的国王都还没修得一面之缘,范雎就能预先在邻国的国王那儿为自己揄扬声誉?这似乎于理不通。
我更倾向于认为,齐襄王私贿范雎,是因为下面这件事的关系:
陉山之事,赵且与秦伐齐。齐惧,令田章以阳武合于赵,而以顺子为质。赵王喜,乃案兵告于秦曰:“齐以阳武赐弊邑而纳顺子,欲以解伐,敢告下吏。”
秦王使公子他之赵,谓赵王曰:“齐与大国救魏而倍约,不可信恃。大国不义,以告弊邑,而赐之二社之地以奉祭祀,今又案兵,且欲合齐而受其地,非使臣之所知也。请益甲四万,大国裁之!”
——《战国策·秦策二》
这檔子被历史学家称为“陉山之事”的历史事件,根据杨宽先生《战国史料编年辑证》所考,就发生在华阳之战的同一年里。起因是赵国声称两年前秦军进攻魏都大梁的时候,原本承诺了发兵援魏的齐国背信弃义,于是赵惠文王主动向秦国发出邀约,愿献二社之地与秦,换取秦军与赵国联合伐齐。
指责齐国失约,很可能只是赵国发动战争的借口,赵惠文王的真实考虑恐怕是:鉴于赵国在华阳一战中损失惨重,西线战场的损失必须利用东线战场进行补充。毕竟,此时的齐国还远未从乐毅伐齐的疮痍中恢复过来,比起强悍的西秦,齐国这个东邻是一个可欺的“软柿子”。
秦军如果愿意联合行动,破齐夺地,对赵国自是有利。倘若齐国畏于声势,在开战前单独向赵国输诚乞和,那赵国不费一兵一卒,假秦国的虎威吓唬吓唬齐国就能收获割地的好处,那当然更妙。
虽然联军伐齐计划的始作俑者是赵国,但它毕竟是以“援魏”为口实做起来的,魏国当然不可能置身事外。须贾在这当口儿出使齐国,并且一留数月,恐怕就与齐、秦、赵三大国的明争暗斗有密切的关系。
一旦开衅,齐襄王明白,那就好比“以千钧之弩决溃癕”一样,秦、赵太强,虚弱的齐国必将灰飞烟灭。国家已经走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齐襄王才会放下王者的尊严,用重金向魏使须贾的门客范雎套取外交机密。
“陉山之事”是一盘只有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秦昭王、赵惠文王和齐襄王——才能入席的赌局。
在这张以国运为注码的赌桌上,如果因为一个魏国门客的贪财泄密而影响了胜负,那么,无论最终谁胜谁负,魏国都不免要遭到疯狂的报复。这个可怕的后果,别说中大夫须贾负担不起,连相国魏齐也负担不起。所以惊惶之余,他们二人才会下死手来惩罚范雎这个可疑的“卖国者”。
十斤黄金,外加区区牛酒,就将身不由己的寒士范雎一家伙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最终没有被碾成齑粉,还捡回了一条命,这已经要感谢上天的眷顾了。
参考文献:
范祥雍《战国策笺证》;
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
杨宽《战国史料编年辑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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