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鲍鹏山先生在青岛出版集团2022年1月出版的《让我们打开那片星空 —— 鲍鹏山领读诸子百家》一书中,这样写孔子:
孔子是一个乐观的理想主义者,虽一生颠沛流离,仍积极入世。在政治上,主张“知其不可而为之”;在生活中,希望“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在和学生相处时,直率而又含蓄,热情而又严肃,活泼而又不失分寸,是弟子们的良师益友,更是后人景仰的至圣先师。
以下为《让我们打开那片星空》文摘,有删节。
长相颇怪的大个子
据《史记》和《孔子家语》的记载,孔子乃是商代“三仁”之一微子的后代。那个有名的“仁义之师”的统帅宋襄公,也算是他的先祖。难怪他也像宋襄公那样泥古不化,自讨苦吃。用古老的仁义道德去对付现世的流氓强盗,这也是他们家族的处世秘诀,只可惜常常不灵。
孔子的长相颇怪, 他天生脑袋畸形,“生而首上圩顶”,即头顶中间低四周高,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说,其形状很像倒过来的屋顶。名之曰丘,很恰当。
其实,叫他孔丘,还有一个说法,说是他的父母为求一子,祷于尼丘,故生下他后,便名之为丘,字之为尼,因排行第二,又叫仲尼。
孔子自学而成大才,其天赋必然很高。而其身高亦不凡,“九尺有六寸”,这在那时可以算是“小巨人”了,“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说到他,人人都称他为“长人”,对他的身高感到惊异。他是真正的齐鲁大汉。
不过,这个“长人”的身影更长:遮蔽了整个民族漫长的历史,一个民族两千多年来都遮蔽在他的身影之下。
照亮历史长夜的明灯
宋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好抬杠的李贽就此讽刺道,怪不得孔子出生之前,人们都点着蜡烛走路。
我想,话不能这么说,也不是这么说的。人家是比喻,你怎能坐实了骂人?我觉得,孔子确实是悬挂在那个遥远时代的一盏明灯,他使我们觉得那个时代不再晦暗神秘,他使那个时代的人与我们心灵相通。
我们经由他知道,那个时代也发生着与我们今天一样的事情:束缚与挣扎,理想碰了钉子,天真遇见邪恶,友情温暖,世态炎凉。在他亲手编订的《诗经》中,我们甚至可以体验到最个性的感受。当那些面孔不一、性情各异的个人“复活”时, 那个时代不也就“复活”了吗?
孔子生活的时代,在他看来是一个衰退甚至是崩溃的时代,是一个多欲而缺德的时代。辉煌的、“郁郁乎文哉”的周王朝已是日薄西山,伟大的周公早已英魂远逝,他制定的“礼”“乐”制度也土崩瓦解。
周天子分封的诸侯,此时一个个都似乌眼鸡,哪有当初分封时、会盟时的彬彬有礼与和睦亲善?见面时,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平日里,更是你砍我杀,尔虞我诈。他们这样砍杀胡闹的结果,便是“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这些乱臣贼子,个个生龙活虎。可那些在互相砍杀中吹灯拔蜡的,可是周天子亲自分封的诸侯,且很多还是姬姓同胞啊!
岂止是同胞“诸侯”,连宗王西周不也被犬戎攻灭了吗?西周古都废墟上的青草与野黍也一茬一茬地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根深而茎壮了,掩埋在草丛中碎裂的陶器早已流尽了最后一滴汁液。九鼎不知去向,三礼流失民间。
东周呢?龟缩在洛邑这弹丸之地,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些纵横天下的伯霸诸侯, 看他们把九州版图瓜分豆剖。无可奈何花落去,还有谁来用红巾翠袖,擦去周王浑浊的老泪?冯梦龙曾嘲弄那些士人“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岂止一般士人,连孔子本人都不曾去侍奉那个天子。在这种时候,孔子打出“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的旗帜,真无异于痴人说梦。他一生都在追寻,周游列国,颠颠簸簸,既是在找人,找一个能实施他的主张的人,也是在找过去的影子,找西周昔日的文明昌盛。面对这一伟大帝国的文化废墟,孔子领悟到并承接了自己的使命。但挽狂澜于既倒,或知其不可而为之,只不过是挥洒了一种令人钦敬的悲剧精神罢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当他奔波多年倦极归来,在一条小河边放饮他那匹汗马时,他偶然从平静的流水中惊见自己斑白的两鬓,感慨道:“甚矣吾衰也!”接着又惊觉:“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周公不仅在现实中消失,连梦中也见不到了。
他顿时心凉如水。
这衰弱的老人,壮志未酬,眺望茫茫的苍穹,心事浩茫。人世渺小,天道无情,青山依旧,哲人其萎。
于是,一句意味深长的叹息便如一丝凉风,吹彻古今:“逝者如斯夫!”
知其不可而为之
我们说孔子在那个时代的种种主张无异于“痴人说梦”,他确实是一位“痴人”。痴人往往因情深而痴,孔子就是这样。
因情深而痴的孔子常常沉湎于对过往的怀想之中,他向往那伟大的时代;敬仰那些伟大的人物,如文王、武王、周公;倾慕那伟大的礼乐文化及其伟大的世俗成就。他追随着,却发现它们渐渐远去,成为缥缈的梦或沉重的废墟。“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可是周朝已无可奈何花落去。“逝者如斯夫!”他只能报以一声叹息。
是的,任你落花有意,怎奈流水无情!而一往情深正是孔子的性情特征。
我们说他是教育家、思想家、政治家, 但我还要说,他是一位时代抒情者,抒得动情、感人。在一个抽象的、冷酷的、沉闷的老子之后,出现一个一往情深、感怀万端的孔子,确实也是很合乎历史逻辑的。
孔子对世事,比老子认真,有理想且执着,不同于老子的世故。但在另一方面,他又比老子宽厚,内心比老子阳光,易于被感动,并能在人间自得其乐。如果今天邻居没死人,自己又没有特别的烦心事,他便会快快活活地过一天。他热爱艺术,尤其沉湎于音乐与诗歌,他更有诗人性情。
所以,如果说老子让我们在他的深刻面前倍感压抑与沉重,那么孔子则让我们在他的温情面前,感受到一种温暖与熨帖。这让我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历史终于在绝望中咧开口哭出了声,一些负面的心理能量在孔子的歌哭、幽默、感喟中被释放了。
孔子与老子的区别不仅仅在性情上。老子是一个绝望的否定主义者,而孔子则是一个乐观的理想主义者。
退而编订典籍
孔子周游列国十多年,迄未成功,晚年厌倦了奔波。可能患有严重胃病的他,也不适宜再在路上颠簸。于是,他又回到了父母之邦鲁国。此时的他,对现实政治已彻底失望。鲁君无意用他,他也就不求用了。但孔子在现实政治上的失败可能是因为他另有使命。
他回到故乡,拂去老屋窗棂上的蛛网和案几上的积尘,打开尘封的竹简,开始埋头于古代典籍的整理。在被自己的时代拒绝之后,他最终成功地通过文化符号进入了未来的世纪:在被几个诸侯国的诸侯和政客拒绝后,他的影响力却穿透时空,遍及全世界。
我认为,若论孔子最伟大的贡献,他的“私学”当是重要的一项。最初开办私学的人未必就是孔子,但把私学办成传授文化、培养人格、培养知识阶层的场所的,则毫无疑问是孔子。正是在他的私学里,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
如果我们要问,在中国历史上,有无既非世袭贵族,也非科举士大夫的独立知识分子?答曰:有。这就是先秦的“士”。是谁第一个大批量地培养出了这些“士”?答曰:孔子。他有门徒三千,其中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尤其在那样的时代条件下。若问,是谁促成了文化的独立,使文化由主流意识形态、官方意识形态演变为“士”之意识形态?答曰:孔子。是谁赋予了文化独立批判的功能,使执行文化批判和社会批判成为文化的本质属性?答曰:仍然是孔子。
孔子的伟大的文化事业还不仅仅表现在他的私学上,据司马迁记载,“六经”都是经他手订的。也正因了他的手,这些积满时光尘土的古典文献才成为“经”,经过后人的不断钻研后重新发出光芒。
那本保存了三百零五首“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诗歌的《诗经》,更是因为他的手订,一跃而成为“六经”之首。千百年来,“子曰”与“诗云”并称。实际上,就是因了孔子的赞誉,《诗经》才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的经典。
孔子对这三百零五首诗说过些什么呢?他和子夏讨论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和子贡讨论过“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说:“不学《诗》,无以言。”他还说“(《诗》)可以怨”!他把《诗经》当作教材,传授给弟子们,正是因为这种口耳相传式的传授,才使得《诗经》能避开暴君嬴政的焚书之火和莽汉项羽的复仇之火,从而斯文不灭。
他还庄重地为《诗经》辩护,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孔子守护了文学。
由于孔子丰富的文学情怀,他把人格修养的最高境界理解为一种自由的艺术境界而非严谨的道德境界。这一点是他和后世的道德家们最大的区别。
如果说《诗经》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诗歌总集,那么作为“上古之书”的《尚书》乃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散文集。如果说《诗经》的内容偏民间,那么《尚书》的内容则偏朝廷;《诗经》反映的是民间的情感,《尚书》体现的是朝廷的意志。《诗经》是抒情的,《尚书》是理智的。《诗经》是散漫的,《尚书》是严整的。《诗经》抒发个性感受,《尚书》倡导家国情怀。《诗经》讲艺术,《尚书》讲道德。《诗经》是大地,是天空,也是大地上的野花、天空中的飞鸟;《尚书》是庙宇,是碑石,也是庙宇中的祖训、碑石中的箴言。《诗经》是音乐,《尚书》是建筑。《诗经》是意志的流动,《尚书》是情感的凝固……我们民族最古老最本质的东西,大部分都积淀在《诗经》《尚书》之中了。它们都与孔子有关。
“易者,易也,不易也。”这截然不同却又相辅相成的训释,恰好表明了天道与人道的反复,变与不变的统一。《诗经》上说“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易》中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地之大德曰生”。这是一个生机盎然的宇宙,这也是一种充满忧患、自强不息的人生!最后就要谈到《春秋》了。
晚年的孔子顾视日影, 喟然叹息:“不行啊不行啊,君子很惧怕死后没有留下名声啊。我的道行不通了,我凭什么在后世传名呢?”他搬来鲁国历代太史记录的史料,开始整理修订。
以前做官审案时,孔子会很谦虚地与其他陪审官商定判词,此时却突然“专断”起来,“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别人连插嘴提建议的机会都没有!
这本以“微言大义”著称的历史著作,孔子有意把它写成政治学著作、伦理学著作。他在这里要审判的是整个历史,而且他所进行的不只是历史批判,还有政治批判与道德批判。他希望这本书能成为人的道德准则,更希望它能建立一种合理有序的政治运行法则。这就是此书使“乱臣贼子惧”的原因。
孔子在给弟子们讲授《春秋》时感慨地说:“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有人说“创造历史的最好方法就是写历史”,《春秋》以后的历史,不都受着《春秋》的影响吗?就这个意义而言,孔子一直在参与着历史的进程。
哲人其萎
孔子曾描述过自己的形象,“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在他的身边,一批勤奋好学的年轻人在成长着。看着这些蓬勃的春花,他真的就想不到自己已是秋天的一枚黄叶?
暮年到来,孔子情怀弥烈,而世风日颓,又使他满目悲凉。更令他痛心的是,他最喜欢的学生颜渊死了,他的精神受到沉重的打击。“天要灭我,天要灭我啊!”
孔子为之深深恸哭,“我不为他哭还为谁哭呢?”
他越来越老了,世道也越来越混乱了。不久,又有坏消息传来,子路死在卫国了。这正印证了孔子以前忧心忡忡的预言:子路将“不得其死”。子路是众弟子中唯一敢于冲撞他的学生,小他九岁,总是雄赳赳的样子。
孔子知道这个有些粗野的弟子其实最为忠厚义气。他还曾设想,当他远遁人世时,让子路跟随着他,可现在子路又死在他的前面了。他已经多次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心境更为凄凉了。
做生意的子贡来看他,他正拄着拐杖在门外看西山的落日,那如血的残阳余晖最后一次染红大地与天空。
孤独的孔子问子贡:“赐啊,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看我呢?”接着便低吟了一首绝命歌,歌里简单的字句和厚重的内涵使人想到宇宙中最简单而又最本质的哲理,人间的生死竟也牵动着宇宙的毁成:
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史记·孔子世家》)
接着,他对子贡说:“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但没有人听从我。你知道吗?夏人死了,停棺在东阶,周人在西阶,殷人则在厅堂两柱之间。昨晚,我梦见自己坐在两柱之间。我的始祖是殷人。”
司马迁接着写道:
后七日卒。孔子年七十三。(《史记·孔子世家》)
他不仅如愿地回归了祖先,还在从自己的时代逝去的同时,开始属于千秋万代。(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