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天哲:周文王都丰在邰城考(修订)

毛天哲 2025-02-18 13:39:14

周文王都丰在邰城考

——“周兴而邑邰”即文王作邑于丰

(先秦史暨毛氏文化研究学者毛天哲)

摘要:本文聚焦“周兴而邑邰”这一历史记载,通过对《史记》《汉书》《后汉书》等诸多典籍的梳理与对比,结合出土铭文及地理方志资料,考辨文王都丰的地理位置。经研究发现,前后《汉书》或因误解文意或漏抄“邰”字,致使后人对“周兴而邑邰”理解偏差。实则“周兴而邑邰”指文王“作邑于丰”,丰邑应在武功邰城,而非传统认知的长安县南或鄠县东。文中详细论证了邰地的地望、丰邑与邰城的关系,纠正了长期以来对文王都丰位置的错误认知,为研究周代历史地理提供了新的观点与依据。

关键词:周兴而邑邰;文王作邑于丰;邰城;丰邑;历史地理考证

太史公史记《封禅书》载:其后二岁,或曰周兴而邑邰,立后稷之祠,至今血食天下。于是高祖制诏御史:“其令郡国县立灵星祠,常以岁时祠以牛。”

班固汉书《郊祀志》袭蹈司马迁原文,而增一“言”字,删一“邰”字,其原文云:“其后二岁,或言曰周兴而邑立后稷之祠,至今血食天下。于是高祖制诏御史:“其令天下立灵星祠,常以岁时祠以牛。”

范晔后汉书《祭祀志》总括班著文意,而书之云:“汉兴八年,有言周兴而邑立后稷之祀,于是高帝令天下立灵星祠。”自后,唐杜佑《通典》,宋郑樵《通志》,宋章若愚《群书考索》,宋王钦若《册府元龟》、元马端临《文献通考》、明《永乐大典》等引文中皆无“邑邰”,或本于前后《汉书》文。

唯清《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案说后汉书《祭祀志》,引文多处,或有“邑邰”,或又无。查考《史记》三家注,则皆有“邑邰”。正义颜师古云:“祭有牲牢,故言血食遍于天下。”哲以为,此或是前后《汉书》误解了文意,亦或是漏抄一“邰”字,导致太史公之原意全然变样。

按两《汉书》之记,周兴后类汉,天下群邑皆有立后稷之祠,这显然不符周代史实,亦非太史公之本意。《礼记》载,“诸侯不敢祖天子,大夫不敢祖诸侯。”而况后稷乎?汉高帝令天下立灵星祠,乃祭农祥,后稷配享也。周之兴时,后稷祠惟立于邰也,乃是文王所立周先祖之庙。

周兴一语,典籍多指文王时。《周本纪》古公曰:“我世当有兴者,其在昌乎?”《国语周语上》:“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左传襄公三十二年》:“周之兴也,其诗曰,仪刑文王,万邦作孚。”《孙子兵法.用间》:“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刘向《说苑》云:“周之兴也以太姒,亡也以褒姒。”是以知,所谓“周兴而邑邰”,乃是指文王“作邑于丰”之事。

周文王像

毛诗《文王有声》:“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丰。”今本《竹书纪年》载:“(帝辛)三十四年周师取耆及邘,遂伐崇,崇人降。冬十二月昆夷侵周。西伯自程迁于丰。”哲按:此乃“文王为周侯”纪年,错冠以“帝辛”,盖是西晋学者对汲塚竹书整理之误。

孔晁曰:程,地名,在岐州左右。初王季(宅程),之子文王因焉,而遭饥乃徙丰焉。哲以为,程即今扶风,地近大王之都岐。《汲塚竹书纪年》云:“武乙三年,命周公亶父赐以岐邑。二十一年周公亶父薨。二十四年周师伐程战于毕,克之。”周书叙惟王季宅程,史记正义引周书叙惟王季宅郢,可见郢即是程。周穆王命左史戎夫作《史记》,内有“昔有毕程氏,损禄增爵,群臣貌匮,比而戾民,毕程氏以亡。”显然王季伐程战于毕,是旧毕程氏国土,大致就是今扶风眉县武功盩厔这一带,此旨在夺回邰地的周人故土。

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后世学者多指毕程在咸阳原,皆误也。王季伐程、宅程,皆在其初继位时,周人的扩张决然到不了咸阳原一带。文王为周侯三十四年,周师才取耆及邘,遂伐崇。崇,学者多以为是今鄠县。

以诗书互证,周文王作邑于丰,自程迁于丰,盖与太史公所言“周兴而邑邰”是同一史实的不同说法。唯前人注丰,多言地近镐京。徐广云:丰镐相去二十五里,皆在长安南数十里。《说文》酆,文王所都,在京兆杜陵西南。《括地志》周丰宫,文王宫也,在雍州京兆府鄠县东三十五里。

孟子曰,文王治岐。尚书大传春子曰:文王治岐。诗皇矣曰:度其鲜原,居岐之阳,在渭之将。郑氏笺:在岐山之南,居渭水之侧,后竟徙都于丰。以上皆言文王之都,去旧都不远。唯郑玄说丰邑在丰水之西,镐京在丰水之东。汉书《地理志》云:酆水出右扶风鄠县东南。郑康成或以此说为据。

《地理志》所言鄷水,或指鄷侯国之灃水。汲塚竹书:“成王十九年,王巡狩侯、甸、方岳,召康公从。归于宗周,遂正百官。黜鄷侯。”左傳文之昭十六,鄷在其中。杜注丰国在始平鄠县东,三礼图曰丰国名,其君以酒亡国。查检典籍,左传文之昭鄷皆从邑,文王之都豊皆不从邑。

文王本都程,居岐之阳。汲塚竹书记(文王为周侯)三十五年周大饥,西伯自程迁于丰。徐文靖竹书笺按:僖十九年左氏寗庄子曰,昔周饥,克殷而年丰,葢谓此也。诗周颂《闵予小子之什》曰:“绥万邦,屡丰年。”孔晁亦云文王因周饥荒而迁丰。故可知文王作邑于丰,自和灃水无涉。

诗言“丰水”并不是指某一条具体的水,而是指文王都丰周边的水系。“维禹之绩”后有“四方攸同”,诗人说的是大禹王治水也是在此(邰城周边)。诗言“文王受命,有此武功。”继说“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此乃互文对言之辞。文王作邑于周先祖后稷之封故邰地,受天福荫,屡获丰年;受命伐崇,胜立武功。哲以为,文王之都丰邑或亦称武功城。

毛叔郑封地在邰

毛诗传曰:“邰,姜嫄之国也。尧见天因邰而生后稷,故国后稷于邰,命使事天,以显神顺天命耳。”左传昭九年襄王曰:“我自夏以后稷,魏骀芮岐毕,吾西土也。”杜注骀在始平武功县所治釐城。骀即邰,古今字异尔,釐与漦之字亦同也。釐城即邰城,亦称斄城,亦称氂城。

杜预以釐城注骀,不免有“以小说大,言不及驷”之累。夏世之时,后稷封邰,概不止于一聚邑而已,而是指以邰为名的封国。春秋时人说周西五土魏骀芮岐毕,迨亦非指一城一邑尔。后世有学者附注魏在河东,毕在咸阳原。对此,清代地理学家齐召南就曾质疑:“此语微觉未检,周于夏世安得境土东至河东之魏乎?”虽如此,邰之地望,学者认知则一致,皆认为是在武功县。

《括地志》云:“故斄城,一名武功城,在雍州武功县西南二十二里,古邰国,后稷所封也。有后稷及姜嫄祠。”《史记.索隐》:“即诗生民曰‘有邰家室’是也。”邰即斄,古今字异耳。颜师古注曰斄即今武功故城。史记正义曰雍州武功县西南二十三里故斄城是也。此皆唐人以唐时州县以释古邰城所在。

唐皇李世民《幸武功庆善宫》有写到:“寿丘惟旧迹,酆邑乃前基。粤予承累圣,悬弧亦在兹。"李世民出生就在今杨凌(旧属武功县)这里。《唐书•地理志》记载,武功庆善宫,后为慈德寺,位于武功县南十八里(毛注:今属杨凌,距秦汉邰城遗址八里),神尧(李渊)之旧第也,太宗降临之所,南临渭水。可见李世民的认知中,自己的出生地就是周酆邑所在。

李世民出生地武功县,秦汉时称斄县。柳子厚《县丞厅壁记》云:“秦(孝公)作四十一县,邰、美阳、武功各异。”后人考证秦时武功县在渭水南(今眉县盩厔一带),北周到民国时的武功县治在中亭川,旧属美阳。《武功县志》云美阳故城,在县西原八里。后渐徙凤泉东,则今扶风境内也。

明代武功状元康海作县志云:“古邰城,在县南八里漆(清一统志作斄)村东,古有邰氏之国也。今县西南三十里,亦有邰城者,前汉徙置之尔。”以康海所说计道里,颇与唐人说法合榫,唯汉唐时已并有二邰城之说尔。迄秦孝公置武功斄美阳三县,至汉永平八年,始自渭水南徙武功于故邰城。

宋敏求《长安志》:“杜注云邰在始平武功县,邰地是也。庙记曰武功,本名邰,后改名斄城。”按汉书右扶风有斄有郿有武功,今此县旧文斄美阳武功各为县,而又云县在郿县地,疑斄郿美阳后皆入武功耳。此说或近于史实。

哲以为,武功县(毛注:今武功县治解放后迁徙至普集镇,此处以武功古城为说。)西南二十三里故斄城,或是秦孝公所置斄县之故城,亦是文王之丰邑。“县南八里古邰城”或就是夏世后稷之封邰。今武功古城南小华山有姜嫄墓,山下绿野村南建有祭坛,每当农历腊月初八,人们就在这里举行祭拜仪式,姜嫄墓前的坡地也被称为“腊祭坡”。旧志称姜嫄祠、后稷祠亦在“腊祭坡”上,后移入今县治(武功古城)。

《水经注》:邰城东北,有姜原祠;《长安志》云(姜嫄)祠在武功西南二十二里。这是分别以邰县故城和古邰城为基点而造成的不同说法。今扶风东南四十里,名姜原嘴。其东北果有姜原庙。询之土人,云是姜原娘屋。可见是古有嫠氏国,今邑治盖其境内地身(此说见民国武功县志稿)。

《太平寰宇记》故斄城,汉为斄县。后汉省,复自渭水南移武功县于斄故城,因谓之武功城。后魏孝文太和十一年改武功为美阳县,仍于此置武功郡。周武天和四年,美阳旧理。建德三年省郡别立武功县于中亭川,即今县理也。

康海武功志皆以“县南八里古邰城”为说,云“东汉复徙古邰城。”则或欠考虑耳。汉到隋时,武功县治或在斄县故城。北周建德三年始移武功县治于今武功古城。据柳宗元《《县丞厅壁记》》,唐贞元中,又有改邑南里之说。旧志无考,查舆地图,武功古城南郊附西原四里许有村落,俗称“南里城”,里或是釐(厘)之省写。江永《春秋地理考实》、王掞《春秋传说汇纂》并云:釐城在武功县南八里,旧置邰城驿。与康志云“县南八里为古邰城”合榫,则今以南里城为中心方圆五里范围或就是后稷所封古邰之址。

出土《班簋》铭文载:“皇公(毛叔鄭)受京宗懿釐,毓文王王姒圣孙隥”,此釐与《毕命》中王命毕公率成周之众保釐东郊之釐同,皆是地名。字书称釐同邰,古地名。杜注邰即武功县所治釐城。明人方以智《通雅》卷十七说:“邰国有邰城,一作氂城,釐城,骀城。见左传注。”是以知毛叔鄭封邑就在邰城。

后稷封邰,毛公受釐,说明宗周必在邰城。今杨凌(旧属武功县),考古探明有夏邰城和秦汉邰城两处遗址。武功县南里城东三里处有郑家坡遗址,亦被认定为古邰城遗址,时代约相当于二里头文化晚期至二里岗下层,中期约在太王迁岐前后;晚期约在文王作丰时。

哲以为,夏邰城遗址或是西周宗周所在,周兴而邑邰,立后稷之祠,是为周大庙所在。秦汉邰城遗址或即是文王“作邑于丰”之“丰邑”,亦称武功城。秦汉时为斄县县治,后世省入武功。唯魏晋时,杜预其所注釐城是指夏世之古邰城,还是指秦汉以来斄县故城,实在难以定夺。

要之,班铭中“皇公受”字后“京宗懿釐”即毛叔鄭受土范围,即周西五土之邰地,包括了西周文王时的程邑(出土铭文多称京,今扶风),宗周(邰城、丰邑)这一带的周先祖后稷故封地。反过来亦可以理清,西周的丰邑不在长安县南,亦不在鄠县东,而是在武功邰城。

古人常丰镐连说,然丰镐并不在一处。刘向《说苑杂言》:“昔文王处酆、武王处镐之间百乘之地,伐上杀主立为天子,世皆曰圣。”方六里,一乘之地也。酆镐之间方六百里,安能近在一处焉?类之周赐秦人“岐丰之地”。唯自汉郑玄以丰水定丰邑所在,后之孺子衍说至今,此误解亦太久远矣。

许慎说文叙云:”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识古必因字,缘字而释文,晓文而知书,知书而达意,得之则古今同贞,失之则千里斯谬。

世说文王都丰,武王都镐,太史公亦曰,周兴而邑邰,立后稷之祠。左传曰,邑有先君之宗庙曰都,无曰邑。文王建丰邑于邰,立周先祖庙,迨武王克商有天下,建王都于镐京,邰城丰邑则为圣都宗周无疑。诗曰:文王受命,有此武功,即伐于崇,作邑于丰。是则邰城、宗周、丰邑、武功,四称一体也。唯前后《汉书》抄袭太史公封禅书,阙漏一邰字,致使后世不知丰邑所在,学者错释千年,为文著述者可不慎乎?

毛家小子天哲识于浙江金华

二〇二四年四月十四日修订

附言:

民國盩厔縣誌地理第一:(宋王希先方域譜)詩曰邦畿千里。周時雖未有盩厔之名而其地去豐鎬甚近,故云王畿。周時有豐國,又有崇國,皆畿內諸侯。此地或屬周,或屬二國,皆未可知也。

天哲注:南宋东阳布衣王希先撰《皇朝方域志》二百卷,今轶。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凡前代谓之《谱》,十六《谱》为八十卷;本朝谓之《志》,为一百二十卷。《谱》叙当时事实,而注以今之郡县;《志》述今日疆理,而系于古之州国。古今参考,《谱》、《志》互见,地理学之详明者,无以过此矣。县志所引取自《谱》,故言《方域谱》。稽按希先所言,盩厔地有“豐、崇”二国,盖指文王伐崇之先。崇在今鄠县,诗云文王既伐于崇,作邑于丰,则丰必不在鄠县明也。太史公封禅书云:“周兴而邑邰。立后稷之祠。”则商之丰国或在鄠县以西之盩厔地,周之先祖旧地邰亦或为丰国所占,文王时伐归,而立后稷祠于邰,则文王都丰必不会在鄠县东。

西晋学者臣瓒曰:“《汲郡古文》:毕西于丰三十里。”此丰若指丰国而言,则文武周王葬地毕陵正是在盩厔西三十里的太白山脚下(眉县盩厔这一带的终南山)。顾命毛公受毕土方五十里,就是以毕陵为中心点的方圆五十里范围,盩厔竹峪正是在此范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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