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生活,我们能说的很多,晨风裹着朝霞,蜜蜂舞着鲜花,在困意中睡去,在噩梦里惊醒,每当谈论起这些,我们就会发现,能说的实在太多,以至于当我们想要谈论所谓的“生活”时,必须要耗尽生活所留给我们余下的时光来讲述其中所有的故事。
于是一个直观的想法应运而生——当我们必须要谈论生活的时候,一定要缩短谈论的内容,让我们在所有用的有限的时间内,可以完成这个讨论。这种精简大多沿着两个方向,要么是一种诗意的譬喻,就像生活如水,生活如歌,生活如大海中的航行,生活如西西弗斯的攀登,等等。
还有一种方式,就没那么浪漫,而是需要在整体的视角下,去寻找一些生活中最大化的同质性,我们往往会称之为“本质”,比如生活的本质是变化,生活的本质是成长、探索等。
当然随着不同的视角,会有对生活“本质”的不同提取,而且这种提取的可能性本身,应该不会比单纯叙述生活少,所以“本质”上,用“本质”来概括生活本身并不是什么更有效的办法,但在生活中不同类型的事情间,提取相似的特点,的确是可以满足人的一种好奇心和掌控欲。
那么在此也试图用某一个视角来对生活做一个并不完善的概括。生活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它的开始和结束,整个生活就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一种人的经历。虽然这也能算作是一种“本质”,但这样的总结无非是将四转化为二加二的一种同义反复。那么再进一步要考察的就是,在这段生与死之间的经历中,有什么样的事情是一再发生的,或是驱动着生活不断向前的?
虽然变化和发展可以大概描述这种生活不断向前的过程,但这仍旧带有重复的意味,且过于旁观化,而忽略了人在其中的感受和作用。从第一声啼哭开始,婴儿努力的在寻找食物,少年在探索着人生的趣味,青年在实现着发展的方向,中年在领悟生活的意义,这一切的背后,仿佛有一个模式——生活就像一个罩着面纱的谜题,等待着人们用一生去解答。
这样一来,生活的确可以被概括为一对不断缠绕的“问题-答案”式的关系。这其中,问题可以是人靠一种自觉来发现的,但大多数时候,往往是被动的被自身或环境所提出,比如面对饥饿或灾难。
抱着一种乐观主义的想法,人自然会认为,如果把生活看成是“问题-答案”集合的话,那么理应所有的问题,都能够找到一个与之匹配的答案,并且只有在这个答案的情况下,这个“问题-答案”的组合,才能够真实的反应世界,或者说是对的、是真理等等。
对于这种乐观的假设,我们当然可以全然接受,但在更严谨对待生活的态度的驱使下,我们有必要将这个假设拿出来进行一番打量和拷问。因为当我们把“问题-答案”推到人生“本质”的高度的时候,就不能想当然地将“所有的问题都能够找到答案”这样的假设当作一切的前提,否则,人生的大厦,将会建立在一厢情愿的地基之上。
对于这个关于人生本质的“问题-答案”的“问题”,似乎并不像人想象中的那么乐观,而且有很大可能答案落在人们所期待的反方向上。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下面将会围绕着两个方向展开,一方面是语言学家乔姆斯基所提出的,从人的生物性和语言特性的角度考虑人的认识能力;另一方面是数学家哥德尔的一个证明所引发出来的认识论层面的洞见。
作为语言学家的乔姆斯基认为,人类的认知能力虽然比我们所知的任何其它生物都更广阔和深刻,但是仍然是有限度的,这是人类的天生局限。这就好比是我们作为进化的结果,可以用双脚走路,但无法像蛇那样爬行,也不能像鸟一般飞行。
在这背后,隐藏着人们习以为常的一种深刻偏见,即在谈到身体的物理能力的时候,人们往往会认识到并认可其局限,而一旦扩展到思维的范畴,就可能会否定这个可能,倾向于认为认识是没有限制的。
对此,乔姆斯基倾向于认定人的思维是有局限的。更具体的来说,他提出了两个概念——“问题”与“奥秘”。
乔姆斯基认为,由我们基因天赋决定的内在结构为我们能构建什么问题设置了局限。我们能够顺利构建的疑问可称之为“问题”,考虑到问题构建能达到的最大限度,凭借现有的概念框架和知识,我们会发现无法以可控的思维方式就这些事物形成问题,这些被称为“奥秘”。
深入到乔姆斯基的观点当中,其中有两个模糊的前提,即看上去合理但并没有明确论证的东西。一个是,他倾向于将身体和思维进行同一化处理,并在我们可见的身体的局限性的前提下,推导出思维也必然有局限性。
另一个前提更为隐蔽,即乔姆斯基继承了西方认识论传统当中的“形式-内容”的划分,即人的思维当中有一种固定的形式或者称为模式(就如康德将对时间和空间的认识能力认定为人的先天能力,并推导出诸多认识的模式——范畴)。在此基础上,乔姆斯基的推论进程是人的生物的局限性特点决定了思维模式的局限性,而这种思维模式的局限性就决定了思维能力本身的局限性。
其实,如果在第二个前提的基础上,即便不用生物性的推论,也同样能得出思维局限性的问题。那就是如果人的思维能力是思维模式所决定的,那么展开来看思维模式,就是一些规则的集合,或者换个维度说,思维模式本身就是一种界限的说明,模式和界限是同时存在的一种性质的不同界面而已。
简单的说,我们有思维模式可以去认识世界,其背后的含义永远是隐藏着一个界限,或者说一些规定,在此基础上我们才能产生认识。反过来说,如果没有界限的话,规则就会呈现出复杂的无序甚至无限的状态,在此基础上也就不会产生什么有价值的认识。
那么沿着这个思路来看,在一个固定的思维模式下,认识能力必然是有限的。基于这个假设,我们似乎也可以发问,从发展的眼光看,人类是不是能够不断更新和完善思维模式,以提出所有合适的问题,以及给出相应的答案呢?
这恰好进入了哥德尔的领域。
1931年,作为爱因斯坦晚年好友的库尔特·哥德尔在一本德国科学期刊上发表了一篇并不太长的论文,标题是《论<数学原理>及相关系统的不可判定命题》,如果要搞清楚这个论文,必须要先掌握46个预备性的定义和一些重要引里,即便是有一定的数学基础,也不见得能真的明白哥德尔在论文中具体的论证过程。
但这篇论文的意义,并不局限在数学领域,甚至可以说,能够影响整个人类对认知的理解。
对此,首先要了解一下相关背景:《数学原理》是怀特海和罗素合写的三卷关于数理逻辑和数学基础的旷世巨作。而这部作品也代表着怀特海和罗素以及当时数学家、哲学家的一个基本思想——数学思想的每一分支都能找到一组公理,从起出发就足以系统地推导出在此研究领域中无穷无尽的所有真命题。
这跟我们想说的“问题-答案”这一人生本质有什么关系?如果跳出数学领域,这个基本思想的原则就可以解释为——人类所涉及所有领域,都能够在其中用少量的公理来构建出所有的“问题-答案”,而这少量公理的组合也可以被称为一些“模式”。
这就回到了从乔姆斯基过渡而来的问题,即当时的普遍认识,或者说人们的希望是,对于一个系统在基本的规则的限定上,可以得出这个系统所有的问题和答案。按照这个思路,人的思维在一个规则的基础上,能够穷尽这个规则中的真理,如果不断扩展规则,也可以趋向于得到所有的真理。
哥德尔通过一番非常精妙的证明,给抱有这种想法的人一个沉重的打击,如果简单的来说,哥德尔的结论是——如果一个演绎系统是一致的,那么它就是不完备的。
这里说的一致,大概可以理解为不矛盾的,而完备的,则是说通过系统的公理,就能推出所有的定理。哥德尔从数学的角度证明了一件事,即对于一些公理集合,或者我们叫规则、模式,如果它们本身是不矛盾的,并且要求不矛盾,那么在这个公理系统中就一定存在着通过这些规则无法推导、证明的定理。
而且,哥德尔还同时论证了这个原理不仅仅能用在数学系统当中,而且可以扩展至绝大多数的逻辑系统里。换言之,在人类的逻辑体系中,如果我们坚持不矛盾的原则,同时依靠一些现有的基本规则,就一定会遇见无法提出的或无法论证解决的问题。
由此,更别说是不断升级思维模式,即便是在某一个固定的思维模式当中,可能人都要承认有些问题,注定无法被提出或无法解决。
如果讨论至此结束,似乎就是说了点什么,但却又没说。人无法解决所有问题,或者有很多问题无法提出这个结论,不但给人生的探索留下了太多遗憾,还可能导致人生虚无的结论,既然总有无法解决的事情,那就索性不去解决罢了。
如果我们一定要从这个结论中找出点什么的话,那么既然结果有些悲观,那么至少还有过程中有很多值得我们去挖掘。
首先非常有趣的就是,虽然非数学专家级别的人无法领略哥德尔证明的风采,但大多数人都听说过一句话,而这句话就是哥德尔证明的极为简化版本。这句话就是——“这句话是假话”。
在任何一个不矛盾的逻辑系统中,都会遇到这种所谓“自指”的麻烦。“这句话是假话”,成立的前提是这句话是假的,但成立的结果则是这句话成为了真的。逻辑在此就像一条贪吃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陷入到一个不断自我指涉的漩涡当中。
而在此,乔姆斯基和哥德尔由于某种奇妙的原因汇合在一起,乔姆斯基研究的语言学和哥德尔的数学,似乎就是人类思维的两个不同方面,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两个方面,语言和逻辑,一个是表象,一个是规则;一个是内容,一个是形式。可以说人的有意识的思维几乎只能用语言来呈现,语言当中所表达出来的意义关系,则是以逻辑为内核的组织。
“这句话是假话”这种自指悖论,一方面揭示出人类认识能力的局限性,而另一方面也带给我们一个深刻的洞见,如果说人类的思维有“本质”的话,那么指涉或者说映射,可能是最近这个“本质”的东西。
就像文章最初当我们想要谈论生活的时候,生活变成了一个某人在一生中所经历事件和自我感受的集合,而这个集合首先要与语言进行映射,才能被表达和理解,而当我们发觉描述不清楚生活的时候,我们又采用了比喻或者是概念化总结这两种映射的方式来去进一步的形容生活。
乔姆斯基希望探索思维到语言之间的映射,而哥德尔则将数字映射到逻辑体系中,也进而映射到一切可以被思维的体系上。
不仅如此,现实生活中,我们用甜蜜形容香气,用鲜花表达爱情,用颜色勾勒情绪……在这样的视角之下,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幻象,什么是存在,什么又是虚无,什么是真理,什么又是谬误……
这世界因为有了人的存在,有了思维的存在,而从一种看似直接的因果链条,变成了一个互相指涉互相交织的意义之网。每当我们不小心让这些指涉回到他们自身的时候,就有可能触碰悖论之铃,引来吞噬逻辑和意义的蜘蛛。
所以在大肆的开放的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必须小心的提出问题,可以说在一个视角之下,必然有很多无法解答的问题,更让人沮丧的是,在这个视角之内,还有很多我们根本就无法提出的问题。
我曾经以为,世界上所有的问题,都能找到对应的答案。而当穷尽这些问题的时候,世界就可以变成一个理想中完善的生存之地。但随着人生的推进,现实慢慢的教会了我,问题也不一定有答案,而且世界也不一定都能被问题所穷尽。人生中充满了无法解答的问题,还有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奥秘。
这略有些悲观的景象,或许让人对人生失去探索的欲望,但也可能给人带来探索的全新任务,让人从一个执剑挑战问题恶龙的年轻勇士,变成了寻求边界,并在边界内施展法力的睿智巫师。
人生并不是穷极问题并寻求答案那么简单,在必然不完备的世界里,人们才得以从机械的问答中解脱出来,获得了一个全新的对认知能力边界探索的机会。俗话说,画地为牢,人的认识的确是这样,但认识这个牢本身,就是人生更为重要也更为有趣的必修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