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2年,山东大善人潘守廉路过济州的一条巷口时,无意中看见一个卖煎饼的妇女,顿感此女不凡,她虽衣着寒酸,但干净整洁,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这让潘守廉眼前一亮。 秋风刮过山东邹县的黄土路,尘沙漫天,炊烟也被吹得七零八落。村口那间土坯屋里,邱氏裹着旧棉袄,抖落几粒糙米,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孩子得活下去。男人去世得早,七个娃挤在炕上,睁眼就喊饿。庄稼没收成,棺材板都快揭不开,邻家妇人劝她改嫁,她抱着怀里的小儿子摇头,说手里的锅铲能顶半边天。 第二天天不亮,她把两块铁片夹在柴火上,练着摊煎饼,打算靠这摊煎饼车闯条生路。 熬到集市开门,铁板滋啦一声,香味飘得老远。老大靳云鹏袖口打着补丁,学着母亲的样子招呼顾客,小手翻得比铁铲都快。买煎饼的人说摊主干净利索,毕恭毕敬掏碎银。生意刚有起色,一场小意外把穷困又翻倍。靳云鹏和弟弟推水车卖水,车轮磕石,污水溅上地主少爷的新长衫。那少爷抡棍子砸桶,扬言要烧靳家房子。夜色压在屋顶,邱氏没掉眼泪,抱起最小的,扯着别的孩子的袖子悄悄出村。星光暗淡,脚下冻土硌得生疼,七张小脸蜷在她背后,一路没吭声,直到济宁城边的废窝棚才停下。 新窝棚漏风,邱氏仍照旧起早,在热闹胡同口支摊卖饼。铁板叮叮当当,香味冲破晨雾。赶集的进士潘守廉路过,看见摊主虽然穷,却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心里生敬。家里正缺乳母,他试着相邀。邱氏答应得爽快,却坚持每天收工回窝棚陪娃。进了潘府,白天喂奶伺候小少爷潘馥,连多余菜汤都不肯带走。月挂东墙,她照旧奔到窝棚,摸黑教孩子捏鹅毛笔。三个月工钱,全换成课本和毛笔,孩子们在废门楼下写得一手好字。 土匪盯上潘府那天,灯影摇晃,绑匪闯院。问谁是少爷时,邱氏把自家老大往前一推,小伙子胸脯一挺,匪徒真信了。靳云鹏被拖进山,翌日放回。潘家感激得不行,提出把邱氏一家搬进城里,吃住学费全包。邱氏道谢,却还是把拿到手的酬劳全用在潘馥身上,给他补身体买字帖,说天生聪明的娃更该学好。 洋务新军扩员,靳云鹏在城墙根贴出招兵布告前驻足。口袋里只有母亲偷偷塞的干饼,他抬脚进营,立志翻身。军营里他省吃俭用,把每月饷银回家寄给娘,自己蹲角落抄字。深夜巡营的段祺瑞看他灯下练字,问缘由,小兵抬头一句“穷怕了,要识字才能挺直腰杆”。段祺瑞转身便把他拨进随营学堂,磨几年枪花,职位步步高。那股穷日子练出的狠劲儿令同僚佩服,他在皖系成了“四大金刚”之首,后来更被推上国务总理的席位,一坐就是三回。手腕灵活,他与孙传芳磕酒碗,与曹锟结拜,还让张作霖成了儿女亲家。 潘馥另一边读书走仕途,学问扎实又精通算盘。靳云鹏镇守山东时,把兄弟拉去创办鲁丰面粉厂,再助他做实业司司长。潘馥人脉越织越广,很快得到张宗昌赏识,在北洋政府末期握住总理印信。有人调侃:一门两总理,这是天降奇事。可知道底细的人却说,全靠邱氏那口铁板。 政坛暗流激荡,兄弟俩也从齐眉举案变得火药味浓,报馆登消息、茶馆添舌头。邱氏听见风言,整夜转辗。民国十八年春,她卧病不起,呼吸像漏风的风箱。靳云鹏守在炕边,满眼血丝。邱氏抬手,皱纹深得像沟壑:“打小跟你一样大的饼铲,被你们俩抢来抢去也没弯,如今天大的印信也莫把情谊压折。”一句话没完,泪水先掉。天津的潘馥赶到,握住兄弟手,四目相对,旧仇当场化开。屋外春雨打瓦片,屋里灯芯轻颤,邱氏闭眼后,嘴角留着安心的弧度。 葬礼那天,济宁城里赤白相杂。两位前总理披麻引魂,靳云鹗穿军服扶灵。街巷煎饼摊摆成十里长桌,铁板声连绵起伏,像替母亲送行。老百姓用最朴素的方式记住这位乳母:煎饼入口,薄又脆,带一点豆面香,那是她给孩子们备过无数次的味道。 邱氏去世后,靳云鹏在北京寓所设“七子堂”,墙上不挂名人字画,只钉一把老饭瓢。每逢政坛旧友登门,他端茶指着木柄说,命里高位都是从这把瓢里熬出来。潘馥则把当年喂他的那块铁板运到天津,放在书房角落。遇着难题,他习惯站在铁板前静一会儿,听耳边隐约响起滋啦声,仿佛邱氏在背后轻轻提醒——别忘本,别忘苦。 战争尘埃落定,两位政客各自归隐。靳云鹏寄情西山竹影,资助寒门学生继续求学;潘馥移居香港,把旧部揽进实业,开书院办讲堂。岁月走远,史书提到他们的功过是非,开篇总带一句:得母亲邱氏甚多。大学课堂上,青年学子听见这个名字,会惊讶这位妇人竟能托举两代权臣。答案并不玄妙,不过一枚烫手的煎饼,一把握紧的饭瓢,一句“不识字也能教孩子向上”。 济宁老城的胡同口,如今铁板依旧热气腾腾。摊主给游客递饼时,常指着墙上的画像说:这位老太太呀,用一口锅撑起七条命,又撑起两府台柱。游客咬下热饼,外脆里软,空气里混着葱香,仿佛能尝到百年前夜色下母亲背着娃奔跑的苦辣。市井烟火没有写进史书,可谁也抹不掉它给人留下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