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一个风雪初停的冬日早晨,《五牛图》悄无声息地躺进故宫文物修复厂。一层层帆布裹着,一卷沉甸甸的历史,安静得像具尸体。画卷一展开,所有修复工人都倒吸一口凉气——500多个虫洞,霉斑密布,接笔变色,颜色发黑,气味腐败,仿佛一捧腐烂的羊皮纸。可就在众人还在犹豫怎么下手时,那个满头银发的老工匠——孙承枝,端起一盆热水,咣当泼了上去。 众人全傻了。 这是镇国之宝,是唐代孤品,是传世唯一的韩滉真迹,是周恩来总理亲自批示从香港购回的稀世珍宝。可孙承枝泼水时,脸不改色,手不颤抖。他抓起排笔,蘸水横扫。热水沿画纸渗透,霉斑、污渍像被抽魂,一层层褪下。没人敢出声,直到五分钟后,纸面竟露出原本的黄白底色。那一刻,所有人都懂了:他不是鲁莽,是老道,是从死里抢命。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修复。这是一次国宝起死回生的生死战。 追溯起来,《五牛图》的归来,本身就是奇迹。画者韩滉,是唐代宰相,精通书画,尤善画牛。这幅《五牛图》完成于公元8世纪,是中国绘画史上现存最早的纸本写实动物画。历经唐、宋、元、明、清,画卷辗转宫廷、民间、战乱、动荡,最后在民国年间流落海外,藏于香港古玩商手中。 1950年,周恩来总理得知消息,立即批示“可全力收购”。文化部派专家南下,谈判数轮,以六万港元成交,终于将这幅断代孤品迎回祖国。那年,它回到故宫,藏入文物库房。可惜年代久远,加上历代重裱、火烧水淹,画心脆弱不堪。几十年间,它一直静静躺在档案柜底,成为“谁都不敢动”的文物。 直到1976年,一场大地震震碎了不少文物柜,也震出了《五牛图》的重修计划。国家文物局批示:立即抢救修复。一纸命令下,故宫文物修复厂接到任务。这不是一次普通装裱,这是国家级抢救,是文物界的一次赌命试验。接单者,必须是行内最老练的手艺人。 孙承枝,被点了名。 那年他已年逾花甲,干了几十年裱画,修过《清明上河图》《石渠宝笈》中的宋画唐卷,是业内公认的“活规矩”。他接到《五牛图》那天,没说一句废话,连夜把画展开检查。他一看就懂,这不是病,是残。虫咬、水渍、发霉、氧化、漂白……伤痕累累,补丁层层。有人形容:像一张穿孔纸巾,上面盖满涂改液。 而正是这种残破,才让孙承枝决定从“死法”里找生路。热水洗画,是大忌。水温不控,画面褪色;湿度失衡,纸裂筋断;水量不匀,色块晕染。可他清楚,霉菌是死在纸纤维里的,单靠刮、吸、擦都无用,必须用热水直接打透,把霉孢子逼出来。 所以,他一盆热水就泼上去。全场屏息。水沿画纸流动,画面浮起气泡,纸张松软下沉。孙承枝用排笔左右扫洗,再用羊毛刷轻刷,霉块和灰渍被卷走,褪出的,是千年前纸张的本色。像剥皮揭壳,画面开始呼吸。 这是修复的第一关,叫“洗画”。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清洗完,《五牛图》依然沉重。它曾被重裱四层,裱纸一层比一层厚,胶层一层比一层硬。解剖一幅古画,和做手术一样,不能一刀砍,而要一层层剥。孙承枝带着弟子,用湿润棉布一点点揭纸,五天五夜,揭完四层旧纸。他不动刀,只靠温度、湿度和耐性。揭到画心那一刻,像揭开一具千年遗体,所有人都不敢呼吸。 然后是补洞。 500多个虫洞,像麻子脸。他一眼看过去,估算洞口直径、裂口纹理、纸张纹理,现场裁纸、补嵌、上浆、压平、刮实。每一个动作,精准到毫米。不能用工业纸,不能沾现代胶,全靠糯米浆、桨糊和手指感应。补好之后,托心、熨平、全色、接笔、装裱,每一个步骤,都像给画做按摩,把千年前的张力再度唤醒。 整个过程,历时八个月。 画作最终重生时,专家验收,只说了一句:“补得无痕。” 从千疮百孔,到复归本色,《五牛图》这一次真正被“救了回来”。而这一切的起点,是那个让人目瞪口呆的瞬间——泼水。 历史就是这么吊诡。一幅画能熬过千年,却差点死在不敢动手的谨慎里。而那一盆泼出去的热水,看似疯狂,其实藏着极深的智慧与胆魄。 孙承枝没留下太多话。他做完《五牛图》,又默默修别的画。他说,画不是修好的,是“救”出来的。很多年后,观众在展厅看到那五头神情各异、线条简洁的唐牛时,不知道,背后有一双老手,在死与生之间,抢回了它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