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62年，郭子仪手下一位将军要远行，便前来告别。正巧，郭夫人和女儿正在梳妆，郭子仪毫不避讳，叫他过来端水递脸巾，当成奴仆使唤。 寒风卷过长安的坊间窄巷，汾阳王府前的石狮子覆着薄雪，檐角悬着的宫灯在腊月的暮色中摇晃，将门前照得如同白昼。 朱漆大门不仅敞开，竟无一名侍卫把守，卖油郎歇了担子往里张望时，惊见院中工匠正抬着一架金丝楠木彩绘屏风，穿廊过院，映着满庭霜雪和尚未散去的落日余晖，明晃晃地竟比宫中的器物还显气派。 朝中早有人议论郭子仪门庭大敞，甚至有小贩闯入后院只为讨水喝。郭家子侄们暗自垂首不敢声张，父亲官拜郡王却如同市井商贾般敞开家门，这让他们在文人雅会上频频被戏谑。 那年腊月廿三，天色尚未透亮，王府西暖阁的铜镜映着窗缝挤进来的朦胧雪光。郭夫人正对镜梳妆，钗环未理，两鬓仍垂着乌发。 两位待嫁的女儿也在梳洗，铜盆中尚冒着袅袅的热气。此刻廊下猝然响起沉重急促的靴声，铠甲铿锵摩擦的声音分外清晰，原来是随郭子仪平定叛乱多年的心腹大将李光弼，他新近被调任平卢节度使，今日要启程远赴边关。 郭子仪只穿了常服推门而出，隔着珠帘见故交风尘仆仆立于冷透的青石阶上，忽然笑着将夫人梳洗未用的铜盆塞向李光弼道，“正要打水洗漱，你帮我端盆热汤来。” 堂堂三品节度使毫无迟疑，接过铜盆转身走向水井，娴熟地摇辘轳，系绳垂桶。片刻之后他便端着满腾腾的热水归来，立在阶下静候郭子仪取用。 水雾氤氲在冰冷的晨气之中，也模糊了李光弼铠甲上冰冷的寒光。 隔窗窥见此景的郭家子侄们面颊滚烫如火烧。那位刚入仕途的三公子额角青筋暴突，紧攥的拳头在袖中颤抖。 当夜，郭府书房灯火彻夜未熄，七位子侄围拢而坐，反复思量如何进谏。 次日清晨，七人列队跪倒堂前。三公子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痛陈如此慢待将士如同自毁长城。 其余人也接连磕头附和，郭府高门大敞，已令满城耻笑，再使将帅如同仆役，日后何颜立于朝堂？ 郭子仪捧着黄铜暖炉端坐不动，待他们说得口干舌燥，才起身踱至院中那棵落尽枯叶的老槐树旁，忽然指着虬枝道，“可知这树为何能活过百年风霜？” 见众子面面相觑，他抚摩粗糙树皮，“树木太高遇大风必被折断，门户太紧藏奸佞必遭祸殃。 郭家五百匹战马食朝廷粮草，千余口靠官家奉养。若高墙深院，闭塞内外，”声音骤然转冷，“待有心人告发王府筑墙高过皇城，私藏甲兵图谋不轨，今日富贵权势，来日便是九族性命！” 那大门看似不设防，实则藏着无数流动的眼睛，这些见证者会让任何污蔑之词不攻自破。那些被御史讥讽的“散财施粥”，原来是撒向民间最深沉的鱼饵。 昔日安禄山叛军屠尽长安显贵，唯独郭府得免，只因叛军士卒的乡邻曾受郭府布施，后来回纥兵将郭家亲眷错抢的财物连夜送回，只因回纥可汗敬的只是郭子仪一人。 权贵的高门隔绝了凶险，也阻断了人心。而郭子仪在敞开的大门后支起热粥的陶釜，看似简陋的善意竟在乱世中化作最坚固的金城汤池。 建中二年春，垂暮的郭子仪在病榻上仍不忘低语叮嘱门口茶棚的火炉莫要熄灭。七十五载沉浮，他最终在敞开的门扉后安静阖目。 真正的金城汤池，从来不是用青砖高墙砌就，而是用人心中绵延不绝的敬重层层垒成。一扇敞开的门就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它吞没了无数刺探的目光，也照亮了无数双民心所向的明眸。 王府门前石狮子背上光滑的油润痕迹，是平民指尖千万次抚过的见证，细密的指纹层层叠叠，竟比青铜鼎的铭文更清晰地镌刻着“权倾天下”的真实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