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下的诺言 1983年春,花城。 十五岁的春桃蹲在村小学青砖墙根,铅笔头在泛黄的《语文》作业本上洇开墨痕。 老槐树的光斑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教室后排突然传来细碎的竹哨声,《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旋律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紫燕,春桃慌忙用作业本挡住发烫的脸颊——文远又把削好的竹哨搁在她课桌角了,竹哨尾部还缠着根红丝线,是从他母亲的陪嫁被面扯下来的。 春桃家的土坯房烟囱总比别家晚冒炊烟。 五个女儿挤在东厢房,最小的五丫还在襁褓里,母亲靠在灶台边咳嗽,围裙上补丁摞补丁。 父亲在三十里外的县化肥厂烧锅炉,每月捎回的粮票总被母亲锁在樟木箱最底层。 当春桃把镇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折成纸船放进腌菜坛时,文远正背着蓝布书包走在蒲公英盛开的田埂上,书包里装着春桃用草绳捆好的《初中数理化自学丛书》,那是她翻遍了废品站才凑齐的。 "女娃家读那么多书做啥?"母亲用开裂的手指拨弄着煤油灯芯,灯油味混着中药味呛得春桃眼眶发酸。 她望着墙上父亲与化肥厂标兵的合影,突然想起文远说过,县城中学的实验室能看见显微镜下的细胞,像撒在载波片上的金粉。 1986年夏,晒谷场的马灯在夜风中摇晃,民办教师张扬的粉笔字落在黑板上,春桃用炭条在膝盖上默写单词。 衣兜里的《青年文摘》蹭着大腿,那是文远从镇上邮局偷寄的,每期扉页都画着小树苗。邮递员老周的二八自行车每半月响一次铃铛,春桃总把回信塞进空心麦秆,里面夹着晒干的槐花瓣,还有她用缝纫机线轴刻的简易书签。 "春桃姐,这道题咋做?"扎羊角辫的小琴扯着她的衣角,春桃抬头看见夜校窗外晃动的人影——是母亲扶着门框,咳嗽声压在喉咙里。 文远最新的信里说,农学院的试验田种出了蓝穗小麦,像把染了靛青的梳子。 春桃摸了摸围裙口袋里的止痛片,那是用卖鸡蛋的钱换的,母亲却以为是维生素。 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春桃跪在棉花地里给三妹缝书包,油灯突然熄灭。 她摸出藏在砖缝里的夜校课本,纸张被泪水洇湿的纹路,像极了文远信里画的小麦根系图。 母亲咳血的帕子掉在脚边时,她听见自己撕碎课本的声音,比冬天折断树枝还要清脆。1989年秋,刘氏老家。 文远冲进堂屋时,八仙桌上的搪瓷盆里正炖着相亲宴的猪脚。 刘木匠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袖口还留着裁缝铺的线头。 那棵老槐树 那年的蝉鸣声 春桃攥着母亲的化疗单,指节泛白,纸上"2000元"的数字像团火,烧得她眼眶生疼。 "俺娘等不起。"春桃把127封书信码进樟木箱,信纸上的蓝墨水早被泪水晕染成灰。 文远从帆布包里掏出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纸角还沾着省城的秋雨:"我下个月就能拿助学金,你再等等......" 话音被暴雨劈断,春桃抓起门后晒谷的笤帚,竹枝打在文远肩头发出闷响,惊得屋檐下的老母鸡扑棱着躲进柴垛。 蓑衣滴落的水珠在青砖上汇成小溪,春桃望着文远冒雨奔跑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年前他教自己认"理想"二字的情景。 掌心的钢笔刻着歪扭的"桃"字,是文远用修钢笔的小刀磨了整宿的,此刻正硌得她生疼。 她转身走进里屋,听见母亲在厢房唤她:"桃啊,刘师傅说彩礼再加两袋化肥......" 1996年冬,花城。 安全帽上的"希望小学"字样被雪水洇开,文远蹲在老槐树原址上,铁锨铲到玻璃罐的脆响让他指尖发颤。 罐子里的麦穗书签早已褪色,却还缠着当年那根红丝线,旁边躺着春桃送他的贝壳——那是她用五个鸡蛋跟货郎换的,说是能听见大海的声音。 "李老师,有人找!"扎红领巾的小女孩拽着他的裤腿。 春桃抱着作业本从走廊走来,藏蓝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鬓角的银丝在阳光下闪着光。 她看见文远手中的玻璃罐,突然想起1983年那个春天,他们把写着梦想的纸条埋在树下,文远说要当农业科学家,她写的是"想去县城看电灯"。 "听说你带学生种出了彩色玉米?"文远打破沉默。 春桃低头看着沾了粉笔灰的手套:"是娃们用杂交种子试的,跟你信里说的蓝小麦一个道理。" 风卷起雪粒掠过操场,宣传栏里"优秀民办教师"的照片被阳光镀上金边,春桃突然发现,文远眼角的皱纹像极了老槐树的年轮。 2005年春,春桃家。 《现代汉语词典》掉出的汇款单让春桃愣在原地。 1989年9月7日的邮戳已经模糊,附言栏的字迹却清晰如昨:"预支首月工资,给伯母治病。" 她想起那个暴雨夜后,刘木匠送来的彩礼里突然多出两袋化肥,母亲还念叨"这年头好人真多"。 钢笔尖在"县级优秀教师"奖状背面游走,窗外的槐树正落着雪似的花:"当年若嫁木匠,何来今日桃李满园?" 墨迹未干,隔壁教室传来孩子们的齐读声:"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春桃摸出抽屉里的竹哨,轻轻一吹,竟吹出了《在希望的田野上》的调子,惊飞了窗台上啄食槐花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