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奇鲁迅为什么能写出《伤逝》这样一个爱情故事。
《伤逝》的主题讲的是女性解放,所谓“娜拉出走以后”该做什么。鲁迅回答的也很明白,女性一定要经济独立,才能有真正的自由。
但我好奇的是《伤逝》里男女恋人的情爱心理,那么细腻那么逼真,但凡谈过恋爱,看了都能心有戚戚。
比如恋爱之初,涓生等子君来访,他等待时的样子是这样: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
一旦久等不来,就患得患失:“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当两个人同居,在最初最甜蜜的时候,男人是想不起当初求爱时的傻样子,女人不仅记得,还时时回味:
“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很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夜阑人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语,然而常须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
我读到这里,内心忍不住提问:拜托了,迅哥啊,你不是一个没谈过恋爱的老处男吗,怎么能写的这么真实细腻?
一定有内情。
我翻阅了一下资料,瞬间恍然大悟。因为鲁迅自己也正在恋爱。
《伤逝》写于1925年10月21日,第二年收入鲁迅第二部小说集《彷徨》。彷徨所录的小说,都是写完之后先在报刊上发表,但《伤逝》没有,鲁迅写完就藏起来,秘不示人。
他一个新文化运动的干将,一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战士,一个45岁的老男人,写出这样细腻的爱情,实在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就对了。
在1925年的3月11日,27岁的许广平,给鲁迅写了第一封信,求教人生的疑惑,鲁迅当晚就写了回信。
两个人的通信很快密集起来,来来回回间,鲁迅开始称呼许广平是小鬼,是害群之马。
鲁迅之前应该没有真正的恋爱过。他对朋友提起原配朱安,说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母亲、朱安与鲁迅住在一起,日常生活里鲁迅尽量避免接触,他不能离婚,因为离婚后的朱安会没有生路。鲁迅从写《狂人日记》开始就批判吃人的礼教,他自己深受其害,却并不因此就伤害同为受害者的朱安。
据说鲁迅冬天会刻意穿的很薄,这样可以降低性欲的干扰。在他的观念里,如果拒绝一门不认可的婚姻,就应该抗拒到底。所以徐志摩与鲁迅后来在报纸上吵架,两个人没什么大矛盾,但鲁迅看不惯他:一个抵制包办婚姻却与原配妻子生了几个孩子的新派诗人,呵。
45岁的鲁迅,接到许广平的来信,很难不被打动。女师大风潮,许广平带头抵制校长,被学校开除,鲁迅联合教授发表公开支持信。同年8月,北洋政府解散女师大,许广平因避难,住进了鲁迅的家里。两个人大概从这时正式交往。
后来他们十年携手共艰危,但起初定情时,鲁迅犹豫再三,他认为自己不配。虽然理智上自认不配,情感上却情不自禁,两个人通信三个月后,6月25日,鲁迅请许广平在内五个女生来家吃饭,他多喝了一点黄酒,撒起酒疯,拿手按了按许广平的头。事后鲁迅给许广平写信解释说,我才没有受什么戒条,我母亲才没有禁止我喝酒,我这辈子明明就喝醉了一回半。
逞强与撒娇,从来只有在喜欢的人面前,才可以放肆去做。
10月21日,鲁迅在家中写完了《伤逝》,这是一段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是一个女性解放的严肃探讨,却多多少少带着一点鲁迅自己的心情,那种爱情附体后的敏锐与共情。
我相信如果没有许广平的出现,鲁迅根本写不出《伤逝》,他最多把《娜拉走后怎样》这样的演讲稿多讲几遍。
是爱情让他把理论的犀利,变成了小说的真实。
鲁迅与许广平的生活,多多少少有涓生与子君的影子。
十年后,1935年,萧红常来鲁迅家做客,她看到许先生将鲁迅先生照顾的有多好:
“许先生从早晨忙到晚上,在楼下陪客人,一边还手里打着毛线。不然就是一边谈着话一边站起来用手摘掉花盆里花上已干枯了的叶子。许先生每送一个客人,都要送到楼下门口,替客人把门开开,客人走出去而后轻轻地关了门再上楼来。来了客人还到街上去买鱼或买鸡,买回来还要到厨房里去工作。
鲁迅先生临时要寄一封信,就得许先生换起皮鞋子来到邮局或者大陆新村旁边信筒那里去。落着雨天,许先生就打起伞来。
许先生是忙的,许先生的笑是愉快的,但是头发有一些是白了的。”
一个十年前追求新知的知识女性,十年后将自己的人生完全围绕着丈夫展开,虽然那个人是鲁迅,虽然她心甘情愿,但总让人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觉醒年代》里的高君曼,,勇敢脱离了家庭,与陈独秀的生活日常,几乎全围着锅台。虽然她同样有才华,有见解。
被启蒙者启蒙觉醒的女性,不过换了一个家庭环境去操劳,并没能避免湮没自我,这多少有一点怪异。幸好还有萧红,有丁玲这样的人出现。
写出《伤逝》,自己也开始恋爱的鲁迅,11年后死在上海,他立下了七条遗嘱,有一条专写给许广平,他毕竟是真正有共情之心和推己及人的人,所以他说: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