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我》打动我的几幕：

/《苔》/

春和去教培机构应聘兼职，一堂古诗词鉴赏课，他提了清代诗人袁枚的《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苔，阴湿脆弱、又逢生见长。对于一个长到20岁没有“认命”的脑瘫患者，这大概是他内心最想示人的坚韧，春和用了“苔”，是一种匍匐的坚韧，即他深知所见的世界，也接纳理想落于现实的无限打折。

这一幕最动人的，是春和在讲台上的高声卖力与孤注一掷的专注。台下小学生的好奇、嬉笑，对他来说是随时随地经历的日常，这里没有做对“自尊”的放大处理，而是拍台上的春和、拍台下的反应，再拍台上的春和，未继续台下的反应。

我觉得这不是在升华，作者没有刻意去描绘一幕台下被他行动所感染的戏剧性转折，而是不作延伸，更似从表面世界转向了春和的精神世界，从人声嘈杂到独春和一个人的“讲台”，那是他人生里的无数次全力以赴的微缩。

结局可想，负责人当着春和面对外婆阐明无法录取的顾虑，角落是那群孩子好奇的脑袋。而春和只是转头望向窗外，似乎自然的声响将这些扰人心绪的人声所覆盖，他不是在逃离，但他需要这样的自我宽慰。

所以《小小的我》绝不是平淡无味的记录或期期艾艾的低吟，它穿插在数日平实生活里的故事性是恰到好处的，因为对于残疾人春和来说，千万件小事都不见得是容易的事，在不用再追加冲突筹码的日常里，也处处是坑坑洼洼。但春和在反复确认“人何以守护尊严”，这是电影很核心的地方。

/ 投诉信 /

一条贯穿全片的细节线：春和是个非常善良的孩子。

开头他认真帮外婆折丝巾，获得外婆夸奖，外婆带着几个老年朋友帮他庆生，即使几个人总忍不住用微妙的眼神打量他，他其实还是用捧场和得体回馈外婆的心意。和外婆在公交上，给带着孩子的母亲让座，看到孩子冲着他天真无邪的笑，为这样直视着他的纯稚眼神和零星掉落的纯粹善意感到快乐，即使孩子母亲的反应是回避。然后摔倒，被公交司机抱怨，外婆，挺身而出，为他抵抗全世界的冷落和恶意。

回去后外婆试图安慰，而春和已经一个键一个键地打完了投诉信。投诉信的callback在结尾，这家公司邀请春和一起做了一出可被报道和写进年终述职报告里的“正能量宣传”。这一幕是五味杂陈的，正如春和所言，他原希望投诉信得到一个正视或一场辩论，却换来了米面油。

这种角度的诠释在影片里非常多。前面咖啡店给了春和工作，后来又用他来为自己的店面宣传，店里的员工也并非全员善意，嚼舌根“不是减税干嘛雇佣他”，及对脑瘫者的固有印象的延伸，“没事他听不懂”。包括雅雅，她鼓励春和和老刁公平竞争鼓手，一开始了解春和，也包括对这么一个“特别的人”好奇的窥探、自我魅力的沉浸等等。妈妈对春和的严格保护，既有对他的愧疚与担心，又有个人的自私和成长印记的反射，有爱又有个体自尊心和现实压力的负重难释。

很多看了片的观众都说导演和编剧是温柔的，而能让观众感受到温柔，并非影片里磨平了尖锐，而是不仅直面尖锐，也在反复强调任何事任何人，都不是非此即彼，不是二极管，《红楼梦》里“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人清巷”，从势利往里走，是人情，如此二元补衬，而非二元对立，说的也是世间真相。

/ 工作，是尊严 /

春和拿到了咖啡店的工作，跟外婆说“有工作，是尊严”。然后外婆在哭，场外许多观众包括我也跟着哭。

我的泪点见诸这些弱情节里。因为对于春和来说，“被需要”，就是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的确认。

他起初不愿去外婆的合唱团打鼓，因为外婆说需要他，就同意了。他努力学习想要上师大，因为想成为被更多人需要的人。他在咖啡店得到了工作还学会了做糖，因为店长认可了他可以“工作”，而后他来做糖也成了店长的另一种“需要”。他帮老人们做手机认证，教大家使用app，因为老人们不会也无人有心教，他们表示需要他。

结尾他跟外婆说，你送我到大学，就买一张票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看看，以后的路就让我自己走，好嘛。对应他此前在表彰会上的发言，大致说的是他从小到大因为身体原因都需要被人照顾，亦无法想象身边如此支撑他的人有一天离开了会是什么样。现实的残酷也在于此，在他许多需要和被需要的关系里，他需要别人多于别人需要他，而这也是残疾人群体同样面临的处境。因此在这样被挤压了可能性的人生里，如何能有用、被需要，在春和这里毫无疑问成了比一般人更执着的理想，因为那代表有尊严地活着。

其中亦包含了社会公共责任之于弱势群体的探讨。

/ 春和的梦境 /

梦境里的春和有健全的身体，自由奔跑、翻跟头，与心仪的对象互动。

电影全片都在以母性的光辉去抚慰这一具破碎的躯壳，之前我也感叹过，“只有女性导演才能拍出女性作为大地母神的创造和哺育特质，《小小的我》在讲残疾人春和，又在讲让春和终走出自己的路的伟大女性。”

影片里的父亲其实是模糊不清的旁观者，而导演把【母性与代际】放在一块儿去梳理，还弱化其中的父权作用，从伦理结构来看，【家庭主心骨向母系的回归】，也是在映衬春和之所以成为春和，而不只是一个残疾人的生命线建构。而春和的梦境，包括梦境之后的梦遗，则是以性的成熟来完成春和脱胎于母亲怀抱的成人转折。他要求隐私权、要求自主选择权、要求工作的权利、要求独立自己走……其实都是从孩童向成人的心里转变的具象，更包括了性的萌芽。这亦是影片把春和当成一个正常人看待的标志。因此影片从另一层面来说，是在平视展示种种世俗之见里，还秉怀社会公德地希望社会整体能有更大的进步。

还有一些，先写到这儿吧。新的一天认真推荐大家看看这部有温度和思考的院线电影。关于表演，看《小小的我》之前，在东京看了片的当地制片人朋友就已经跟我说要好好关注里面四字的表现，非常厉害。看完电影，当然可以说这部影片一定是可以好好欣赏表演的，除了四字由外而内精准细腻诠释的春和，还有饰演春和外婆陈素群的林晓杰。而表演之外的部分，看完后确实相当高于预期，它其实是一个优点也非常多的本子，因为很值得拿出来讨论的部分，所以希望更多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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