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9日,土耳其警方拘捕总统埃尔多安的主要政敌、最大城市伊斯坦布尔的市长伊马姆奥卢,理由是涉嫌贪污和协助恐怖组织。从法律层面来看,这或许是需要辩论多回的拉锯战;但从政治层面来看,这无疑是耐人寻味的大动作。
众所周知,伊马姆奥卢一直是土国反对党的耀眼明星,从2019年当选伊斯坦布尔市长、经历重选又以54%得票率胜出后,就被认为是执掌“后埃尔多安时代”的有力人选。在他之前,执政的正义与发展已经占据伊斯坦布尔市长一职长达25年,埃尔多安正是在伊斯坦布尔开始自己的政治生命,从市长一步步走到总理,最后成为总统。2024年,伊马姆奥卢再次成功连任市长,证明了自己的政治实力与选票基础。
而埃尔多安在2023年大选胜出、成功获得第三个任期后,根据宪法,其总统任期将到2028年届满,但如今“修宪”的风声已经成为话题,伊马姆奥卢此时突然被捕,当然会被视作埃尔多安的“先下手为强”。尤其伊斯坦布尔大学已在18日表示,因为存在违规行为,所以伊马姆奥卢的学位已被取消,而根据土耳其法律,大学学位是参选总统的必要资格,这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宣告了埃尔多安的“司马昭之心”。
伊斯坦布尔市长伊马姆奥卢因贪污和协助恐怖组织等指控,于3月19日被捕
而伊马姆奥卢被捕也在土耳其引发一系列动荡。首先,政局动荡直接触发土耳其的里拉及股市暴跌。其中,里拉兑美元曾跌近13%创历史新低,消息指土耳其央行当天通过多家银行,甩卖近100亿美元外汇干预;此外由于投资人对当地法治的担忧,土耳其伊斯坦布尔100指数(XU100) 当日收市跌8.72%,期间一度触发市场熔断机制。再来是蔓延全国的大规模示威,土耳其内政部长Ali Yerlikaya表示,截至周二(3月25日),已有逾1,418人在示威活动中被拘捕。
显然,不论市场或民众,都对伊马姆奥卢被捕反应不佳。市场更多是担忧政治不稳影响经济运行,民众则明显是不满这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政治操作,以及对埃尔多安可能修宪争取总统连任的潜在担忧。但回顾过去,埃尔多安曾是土耳其经济起飞的推手,民间威望无人能及,如今却渐露权力余晖的老态龙钟,这当然是土耳其经济高成长一去不复返的直接结果。
简单来说,民众不满“当代苏丹”的喧嚣背后,除了对伊马姆奥卢的期待投射,恐怕也有对“过去埃尔多安时代”的怅然怀念。
3月19日,伊斯坦布尔市长伊马姆奥卢被捕后,其支持者在安哥拉抗议。
苏丹与土耳其的双重崛起回顾埃尔多安掌权的20余年,基本就是“当代苏丹”与土耳其的双重崛起。这段期间,埃尔多安凭借经济建树、个人威望,成功驯服了不断政变的土耳其军队,更校正国父凯末尔时代的国家路线,强化了当代土耳其与奥斯曼帝国的记忆连结。
而经济起飞正是关键。2008年至2013年,美欧日等发达市场通过了多轮量化宽松政策,国际“热钱”大量涌入土耳其在内的新兴市场,再加上埃尔多安主打持续降息的“非正统经济学”,促进了土耳其营造业、基础建设的蓬勃发展,为其个人积累了大量支持,埃尔多安也趁此推动了个人崇拜,将自己打造为“土耳其崛起”的代名词,大街小巷更是随处可见埃尔多安图腾,即便不能与凯末尔相比,却也毫无疑问是凯末尔之后最有威望的领导人。而这一特点,便是埃尔多安驯服军队的关键。
2008年起,埃尔多安政府开始以“与极端民族主义组织Ergenekon有联系”为由,对军方发起调查,被拘留与审问者超过百人,其中还有不少将军;2010年,埃尔多安又以“密谋推翻政府”之名,逮捕多位军警高层,官衔包括将军、上校、指挥官等;2011年最高军事委员会召开前夕,为抗议政府的大规模逮捕,土耳其总参谋长与陆军、海军和空军指挥官威胁退役,但埃尔多安并未妥协,而是迅速撤换了部队指挥官;2016年7月,被逼到墙角的土耳其军队再度政变,但骚乱被迅速弭平,埃尔多安随后对军队发动了大清洗,曾经的失控巨兽,已难再有反扑力道。
从上述发展可以发现,埃尔多安以民意支持、个人政绩为靠山,先是用法律调查削弱了军队的民意基础,再通过不断的逮捕与撤职,剪除了土军当中“反伊斯兰”、“反埃尔多安”的重要骨干,从内外杜绝了军队的干政可能,也确立了个人的统治威望。
2023年,女孩参加纪念未遂政变七周年的活动。2016年军方内部发动政变试图推翻埃尔多安, 但失败告终
而有鉴于军队向来以“凯末尔路线的捍卫者”自居,反对政治伊斯兰回潮、更不屑奥斯曼历史遗产,在2008年调查军队的进程启动后,埃尔多安便开始标举伊斯兰、奥斯曼的历史符码。
以影视作品为例,土耳其在近10年大量推出了强调奥斯曼帝国辉煌的历史剧与纪录片,包括2011年的《辉煌世纪》、2012年的《奥斯曼帝国往事:叛乱》、2013年的《征服者》、2014年的《菲林塔》与《复活:埃尔图鲁尔》、2015年的《辉煌世纪:科塞姆》、2017年的《阿卜杜勒哈米德》、2019年的《创建:奥斯曼》、2020年的《帝国崛起:奥斯曼帝国》、2021年的《巴巴罗斯:地中海之剑》等。这些作品虽被部分阿拉伯国家禁播,却在巴尔干、中亚等地广受好评,也形塑了一代土耳其人的历史新意识。
与此同时,宗教学校也在土耳其复苏,清真寺迎来大量扩建与新建,伊斯兰实践也开始重回公领域,埃尔多安更在2020年恢复了圣索非亚的清真寺地位,并在该处举办1934年来的首场大型礼拜,由土耳其宗教事务局局长埃尔巴斯主持,埃尔巴斯之后还多次出席政府活动进行祈祷,引发了世俗主义者抨击。但没有军队支持的抨击,充其量是舆论的口诛笔伐,无法撼动埃尔多安的统治格局。
整体来说,100年前的凯末尔厉行改革,在百废待举的帝国废墟上创建了当代土耳其,其改革层面之广、力道之强、影响之深远,被后世称作“凯末尔主义”;而今埃尔多安虽未明言改革,却是用自己的方式,在执政20年间再次改造了土耳其,影响遍及内政、经济、外交、教育、宗教与世俗关系各场域,让土耳其从一个军队干政的发展中国家,转变为继承奥斯曼文化与地缘遗产的富庶中等强国,也将自身威望推到无以复加的高地。
3月23日,伊斯坦布尔市长伊马姆奥卢因涉贪调查被判拘留当日,大量民众上街参与抗议活动。
埃尔多安终究走下神坛但巅峰过后即是下坡,埃尔多安驯服军队后,新的反对派也开始累积崛起能量,时至今日已经动摇埃尔多安的统治基础,伊马姆奥卢就是代表。
而推动这一变化的,就是土耳其的经济危机。如前所述,2008年至2013年,因为美欧日等发达市场通过多轮量化宽松政策,国际“热钱”转而涌入包括土耳其在内的新兴市场,刺激了后者的经济高成长,埃尔多安也成了“土耳其崛起”的时代象征,政坛上独霸一方、无人能敌。
但2013年美国联储局放风可能加息后,外资便大举外撤,包括里拉在内的新兴市场货币开始贬值,土耳其经济成长持续放缓;2017年美联储先后三次加息,土耳其经济渐被资本外逃、货币贬值、股市不稳的阴霾笼罩,2018年美国又对土国钢铝制品加征一倍进口关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土耳其金融危机就此连动爆发。
3月26日,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民众抗议该市市长伊马姆奥卢因腐败调查被捕
而在应对危机的过程中,埃尔多安显然希望牺牲物价、保全经济成长,故采用了极端的经济手段,面对高通胀仍坚持降息。结果虽在一定程度上维持经济增长,却导致里拉跳水式重贬、物价飙涨、债券市场几乎崩盘,民众叫苦连天,诸如伊斯坦布尔等大城更是爆发多起示威,这当然也反映在近年的地方大选结果上。
而为转移民众不满,埃尔多安开始积极调动军事、历史传统、大国外交场域的民意支持,以充填经济成长放缓下的“土耳其崛起”叙事,弥补自己的政治失血。
例如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发后,土耳其外交明显更加“东方”与“军事化”:在埃及议题上,其借着对穆兄会的支持,涉入当地政局;在叙利亚与利比亚战场上,其自2016年起先后派兵介入该处内战,并成功取得一定战果,前者使土耳其有效隔开库尔德势力与土耳其东南境的联系,后者则让其在东地中海油气冲突中,取得了有利的地缘枢纽;在海湾场域,土耳其与伊朗皆与卡塔尔保持密切互动,在一定程度上催发了2017年的卡塔尔断交风暴,但因土耳其与伊朗坚持不退,最后风暴以沙特在2021年让步复交结束,土耳其成功保住在海湾的政治成果。
俄乌战争爆发后,埃尔多安当然也不放过任何宣传可能。以2022年3月俄乌外长在土会谈、7月《黑海粮食协议》落地为例,土耳其官媒大力宣传了埃尔多安的“和平缔造者”角色;至于阻挡芬兰、瑞典加入北约,土耳其官媒则用以主打埃尔多安“捍卫国家利益”、“无惧得罪西方”、“打击库尔德恐怖主义”的硬汉形象。
只是从2023年大选结果来看,在经济凋敝、执政多年的包袱下,调动军事、历史传统、大国外交的叙事情境,似乎不太能“大力出奇迹”:埃尔多安仅以51.91%的得票率险胜,这还是在反对党未能完全整合的背景下。
当然,眼下示威尚不足以推倒埃尔多安政权,如果伊马姆奥卢失去学位、身陷司法泥淖成为定局,埃尔多安确也解决了一大劲敌,能为推动修宪、2028年后再连任铺路。只是土耳其的经济高成长已告结束,如何缓冲经济风暴、寻找“埃尔多安经济学”外的新解方,都是短期无解的艰难课题,且2023年大选结果已经证明了,海外用兵、大力宣传似乎都不是完美解方。
在这种背景下,伊马姆奥卢的倒下,或许有机会为埃尔多安的政治生涯续命,却很难推动土耳其与“当代苏丹”的二度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