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春节前,冬天的江南冬雨连绵阴冷阴冷,天还没亮,我们一行人(中级法院刑事审判庭法官、戴着“行刑”红袖章的法警行刑队、公安局警戒干警、武警战士)荷枪实弹,钢盔泛着阴沉的光,便到了看守所。
这时,看守所除所长外的干警才知道今天有行刑任务。被惊醒的牢里人犯一阵骚动,有经验的几进宫人犯马上就明白了,叫醒牢里二审死刑等待裁定人犯(那时为从重从快打击严重刑事犯罪,八 种严重暴力犯罪死刑裁定权限归省高级法院,包括执行死刑命令),心惊肉跳地等待被喊到名字。
如果没被喊到,像捡了一条命一样兴高采烈还能苟活些天,那些中大奖的(被喊到的),就没那么幸运了。
一般故意杀人犯会镇定些,小偷(盗窃犯)和其他罪种的人犯心理承受能力弱,立马腿脚打软,只能被架出来,还有不能自持的就尿了裤子。
重大节日前为震慑犯罪,让百姓过一个平安祥和的春节,这次共集中枪决26名人犯。 有一对表兄弟人犯叫某高飞、某逃跑,这回既没办法“高飞”出这大墙,也没办法逃过摊上今天的大事儿,因为是盗窃累犯,这次是以盗窃4万多元人民币被执行死刑。
人犯们被从牢里提出来,集中在我们平时提审用的一条大走廊旁的一个个审讯室内,法官当场宣读终审裁定和执行死刑命令,并让人犯签名画押,由我等监斩检察官在验明正身的文件上签字。
这时伙房炊事员拎了一个塑料桶,里面装着昨天晚上剩的干馒头和几个榨菜疙瘩(可能是不知道今早有行刑,没有事先准备吃的),一路从走廊过来,挨个问有没有要吃饭的,多半人犯不想吃。
又一个伙房炊事员拎了一个装着水的塑料桶,一手拿着水瓢,问人犯谁喝水,多半也是没人喝。“哗”的一声,来人当场把水泼进下了水道,表情麻木,动作很麻利,早已习以为常。
这时人犯被白色的麻绳五花大绑起来。有的外强中干强装镇静还和干警说着笑话,并要根烟抽;有的闭着眼睛一声不吭流着泪;有一个女人犯(据说是红杏出墙谋害亲夫)一直嚎啕大哭。
有一个法官将死刑裁定书塞进人犯的衣襟里,半开玩笑地说道:“这是你到阴曹地府的通行证,带好。”
这也许是在缓解人犯的精神压力,轻松一下气氛,但并不好笑的黑色幽默,让人犯哭笑不得地咧了咧嘴,终于没能笑出来。
走廊里有两个女法官,一个20多岁、一个40出头,二人在登记完表格文件后,闲着无事在聊天。好像在说头上扎的发卡是在某某宫买的(小商品市场),还有家长里短的婆妈事儿。
只听那年轻的说到: “啥时候打完靶啊?还不快点,完事了咱俩去某某宫我也买一个。”
打靶是我们常说的枪毙,我不确定人犯是否听到了她们的谈话,若听到心里又会是个啥滋味。
天还没大亮,刚出看守所没多远,隐约只见在路旁的乱草丛中有一伙男女老幼在哭天抢地,但没敢追赶警车。也许是某个人犯的妻儿老小事先得到了小道消息,在此送他们的亲人最后一程,也许是压根就不知道何日行刑,在此守候许多天了。
车队直奔郊县某靶场,警戒线早就就布好。附近的村民早就有了经验,一听到尖利警笛声,看见呼啸而来的大队警车就知道又有热闹看了,不知道都从哪儿冒出来的,扶老携幼呼呼啦啦地站在警戒线外的高坡处,像是在赶集,但又充满了惊恐中的亢奋。
我见到了几个女老百姓在警戒线内,一问才知是我们内部人私下带来看枪毙的。原来有的女人对血腥更好奇、兴趣更大。
人犯们被架下了车,一字排开站好队,由法官逐一照相,之后就被命令转过身去跪下。因为间距太小,有的被命令左右串一串位置,他们真的很听话彼此挪了挪地方,直到跪的地方脖子上挂的牌子不相互挤到为止,那个女人犯还在哭着。
只听得一声号令,手枪在离头一两尺地方一对一地齐射了,血从后脑一下飙出一尺来高,人犯应声向前匍匐倒地,真的跟死猫死狗一样一动不动。但仍有一个在地上疼得打滚哇哇大叫,枪打偏了,没死。
只见一个行刑法警的头儿(别的队员只给了一发子弹)提着手枪一脚上前踩住人犯,高叫道:“别动!别动!我给你补一枪。”那人犯就真的一动不动等着结束。
最后一枪响了,一切都结束了,包括他们的罪孽和最后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恐惧。我们又把每一个人犯尸体翻过来,拍照,随手捡一根草棍拨弄掉弹孔上的血土,方便记录下着弹点,随着照片存入案卷,彻底了结了案件。
这就是我第一次监斩经历,之后参加了几次记不清了,因为麻木了、职业化了。再之后,在我手上公诉被判决死刑的人犯就更是记不清了。不过,只是干了一年多的公诉,就去反贪局搞侦查审讯了,不再管谁死谁活这类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