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事·人物记·20·铁亮叔(上) 铁亮叔是个乐呵人儿。 “搞社儿”的时候儿,生产队在队部儿场里盖猪圈,因为建筑简单,不用挖深沟,在沟里着石头“码磉”垫地身,就是着白灰在垒墙的地方儿划好线,打夯砸实,做墙地基。夯,是把碾场的碌碡竖起来,在一头儿着麻绳儿绑上两根儿长两根儿短的粗木头棍子,又在其中的两根儿当间儿各朝上斜一根儿细棍儿,把细棍儿的尖儿绑在一起儿而成;打夯,则是由“领夯的”在一边儿轻轻儿摸着细棍儿,一边儿移动脚步儿,一边儿喝喊歌唱,作为号子,率领俩人一组各持一根儿长粗棍子两头儿的8个壮小伙子儿,随着号子把夯使劲举起、砸下,一边儿“打”一边儿往前挪,反复来去,主事儿的人看着中了,就算完成。 在庄里,铁亮叔是领夯领得最好的。 打夯,找“打夯的”即棒小伙子儿容易,找领夯的却难。领夯,得会喊号儿、歌唱,还能着喊号儿、歌唱制造气氛,调动打夯人鼓起热情,齐心聚力,把精神、力气全集中在举夯、砸夯上。着碌碡制成的夯咋着也有二三百斤沉,连续不断地举起砸下,不是轻俏活计,要在打夯的高声喝喊或哈哈大笑的时候儿把正夯身,后一夯压住前一夯在地上砸出的印儿的一半儿,紧凑严密,不能让夯歪着斜着落地,夯印儿不成直线儿,更不能让打夯的散了心神,夯砸在领夯的脚上,那就出了大事儿,可了不得。 领夯的唱的夯歌儿,有古已有之、“格式化”的曲调儿、歌儿词,多有喜庆之意、提醒打夯的注意做好活计、注意安全之词,比方有人家儿盖新房打夯,就唱“老两口子美滋儿滋儿地盖新房,娶上了儿媳妇又想着小孙子儿啊!扭啊乐啊你别忘了老白干儿啊,还有那下酒的菜儿啊!”“老少爷儿们儿干起来呀,哪也别偷懒儿啊!盖房子就图个结结实实啊,房基要走了线呐,人家骂你一辈子儿啊!咱不做那缺德的人呐!”等等。 但领夯的如果只能唱老留下的夯歌儿,不能算是好手儿,颠来倒去总是那几句,看热闹儿的没了兴趣儿,时闻长了打夯的也提不起劲儿,这出大力流大汗的活计咋做?得能见景生情、出口成章又逗乐儿有趣儿,才能得到大伙儿的喝彩、认可。 铁亮叔在领夯的人里最受欢迎,就是因为这个。 铁亮叔领夯,唱的头几句也是古曲儿——铁亮叔和打务的8个小伙子各就各位,手扶粗细木棍儿,铁亮叔唱:“爷儿几个搭起手儿哇!”打夯的伸手抓紧木棍儿回应:“嗨呀!”铁亮叔唱:“把夯打起来呀!”小伙儿举夯、用力砸下,应:“嗨!”一夯落地,地微颤,夯四周腾起一圈儿尘土,开始向前移动。铁亮叔唱:“生产队盖猪圈呐!”打夯的举夯、砸夯,应:“嗨呀!”“盖上猪圈养肥猪哇!”打夯的举夯、砸夯,应:“嗨呀!”“爷儿几个得使劲呐!”打夯的举夯、砸夯,应:“嗨呀!”“养溜肥猪分大肉哇!”“嗨呀!”“分溜肉咱们好过年呐!”“嗨呀!”“家家儿都团圆呐!”“嗨呀!” 但唱不了几句,铁亮叔就开始“瞎编”了,比如有五六岁的小小子儿来看热闹儿,铁亮叔就编着唱:“打南来了个小小子儿啊!”打夯的、看热闹儿的一听,朝南看,果然有一个小小子儿从南而来,知道铁亮叔要唱新词儿,马上来了精神,打夯的小伙子号子喊得更加响亮,夯砸得更重:“嗨呀!”“穿着个开档裤哇!”“嗨呀!”“露着个小鸡鸡儿啊!”“哈哈哈!”看热儿的大笑,打夯的小伙子忍不住,也笑起来,夯就见歪,铁亮叔赶紧唱:“大伙儿别光顾笑哇!”“嗨呀!”“夯歪了别砸儿脚哇!”“嗨呀!”人们的精神又集中起来,但铁亮叔又唱:“那小人儿脑袋剃得亮啊!”“嗨呀!”“你说他是不是个小铁亮儿啊!”“哈哈哈哈!”看热闹儿的又大笑,有人一边儿笑一边儿骂:“x铁亮你他妈说啥嗫,那是我儿子!”铁亮叔不答,打夯的憋着笑应:“嗨呀!”铁亮叔又唱:“他还留着个小胎毛儿哇!““嗨呀!”“才有几根毛儿啊!”“嗨呀!”“快跟你那狗爸爸家去吧!”“嗨呀!”“哈哈哈!”看热闹儿的再次大笑,夯就在呼喊、欢笑中打到了头儿。 一排夯打到头儿,打夯的人们坐下来歇息,喘口气儿,喝几大碗晾温了的热水——响豁,还有那个年代难得一见的油炸饼、炒菜等着他们,看热闹儿的大人孩子围着他们说笑打闹,场里一片欢乐。打夯,是一份儿活计,是那个年代庄稼人少有的娱乐,打夯的日子,是庄稼人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