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二钗里,谁最不幸?不是最早死的秦可卿,不是被虐待致死的贾迎春,而是鲜妍明媚、藏愚守拙、入分随时的薛宝钗。
屏山撰批评薛宝钗的文章很多,但站在薛宝钗的视角看,我对她会产生深深的同情,这个同情,甚至比对林黛玉更甚,因为从人性来,从生活来看,从现实来看,她都承担着和她的年龄不相符的沉重。
少年家败,寄人篱下
薛宝钗跟着母亲哥哥进京时,应该是十三岁,因为她在贾府过得第一个生日为及笄之岁,也就是十四正岁,十五虚岁。薛家为什么进京?
小说交代的理由有两个:宝钗待选和核销旧账。
实际上不是,真正的原因也有两个:一个是薛蟠惹了人命官司要避祸,二是薛家败了需要依傍王家、贾家,以维持住自己在上流社会的体面。
问题是在上流社会,一切都是交换关系,你想靠着王家,那么你能给王家回报什么呢?很明显,薛家尤其是因为有这个薛蟠,除了惹事,除了给王子腾找麻烦,给不了王家任何回报。所以,薛家进京,王家予以冷漠对待,但薛家运气好,王夫人重视自己的这个妹妹薛姨妈,贾政是个十足的糊涂虫,薛家才得以在荣国府落了脚。算是成功抱上了荣国府的大腿。
还是那句话,短时什么都好说,时间一长,所有的关系都得靠对等交换。拿着放大镜照薛家,能与贾府交换的,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于是,促成联姻,成了薛家最有可能实现的路径。
企图和荣国府联姻,这个重担也就落在了薛宝钗的身上,薛家商贾之家,和贾府门第相差太大,大家族联姻讲究的是强强联合,贾薛联姻过于失衡了,是一方向另一方的扶贫,这肯定是不行的,但王夫人鼠目寸光、自私自利,对她来说,亲外甥女薛宝钗才是自己儿媳妇的最佳人选,有了王夫人,贾薛联姻也就算是有竞争力了。
也就是说,薛家唯一的可能是联姻,唯一的可能是薛宝钗,还是寄托在王夫人这唯一的筹码上。这就是薛家寄居于贾府的脆弱基础,也就难怪从上到下那么多人明里暗里讽刺薛家了。就连薛姨妈的亲侄女、宝钗的亲表姐王熙凤,都好几次不给她们面子。
很多读者认为黛玉是寄人篱下,相比黛玉,薛家才是真正的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
明是夸奖,暗是讽刺
宝玉挨打稍好些之后,众女眷到怡红院看望宝玉,贾母当着众人的面大赞宝钗:
“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三十五回)
这样的夸奖是贾母的真心话吗?当然不是,不但不是,还是在恶心薛家、讽刺宝钗。
首先,这时刚过完端午节,贾府这个端午节过的是惊心动魄,是贾薛联姻的金玉良缘和贾林联姻的木石姻缘的一次当面斗争,最终以贾母完胜告终。其间:
金玔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靛儿被宝钗当众训斥,薛宝钗端雅的人设被自己彻底打碎;
贾母通过张道士向元春明确传达了自己对于宝玉将来婚事的态度,当众表明宝玉黛玉是一对儿小冤家,甚至,在清虚观打醮时,黛玉还享受了特别的待遇,她是唯一一个带了三个丫头的小姐,其他人包括凤姐都只带了两个随侍,
因为这次斗争的矛盾双方(贾母和王夫人)几乎已经公开化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婆媳二人甚至都没有共同的端午家宴,王夫人单独摆宴,席上之人各怀心事,草草吃完各回各家。这次的宴席上不见李纨,她作为王夫人的儿媳妇竟然不在婆婆身边服侍,但这一细节恰恰证明她应该是在和贾母过端午。
曹雪芹没有写一个“矛盾”“斗争”的字眼,但所有的活动都是矛盾、都是斗争。这就是荣国府这个端午的实际情况,这个端午节前后用了八个回目的篇幅,看似热闹、看似丰富,但每一个主要人物都打着自己的算盘。
这个中秋节,最闹心的无疑是薛家,最尴尬的当然是薛宝钗,她当初显摆红麝串子的自信,被彻底打脸后,完全成了众人的笑柄。
读者想一想,事情充其量也就过去三五天,贾母公开大赞薛宝钗,是真的夸她还是在讽刺她?
没有底气,却要担当
薛宝钗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她应该是内敛的、含蓄的,况且她学问一流、做人一流、聪明一流。但是读者会惊讶地发现,薛宝钗有许多出格大胆的行为。
比如她经常不分时间、不顾体面闯入宝玉的卧室,比如她在与人交往时用心机耍权谋,比如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当众骂人,比如她住在亲戚家却越俎代庖干预管家得罪探春、李纨、凤姐,比如她明知宝黛关系却多次刺激黛玉制造矛盾……
是宝钗不懂吗?她很懂,只是薛家已经处于完蛋的边缘,俗话说“关心则乱”,她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她所有的出格不过是她焦虑和急切的外在表现而已,她要挽救薛家,不知不觉许多的行为就显得太过于操切了。
这不能怪宝钗,站在薛家的立场看,宝钗实际上是在牺牲自己,她并不欣赏宝玉,两个人的价值观完全不同,说难听一点,她甚至有些看不上宝玉,所以她才好多次忍不住地要教育他。
薛宝钗是个现实主义者,她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是个借力的攀附者,这方面她倒是和贾雨村十分一致。
但是贾雨村有自己的学问,能去考取功名,他也能成为贾府、王家和林家等的打手和代言人,有他自己的价值。薛宝钗有什么?她的娘家能给她赋予的价值太低了。所谓的贾薛联姻,实际上要靠薛宝钗自己运筹努力。这对薛宝钗来说,实在是悲哀,太委屈了。
读者可以看看薛宝钗在贾府的待遇,没有人真正尊重她,她收获的是嘲讽,收获的是被看轻,收获的是被排挤,这并不是她人不行,而是薛家不行,但这些也只能由她背负。
哪怕她最终真的嫁进了荣国府,也被宝玉抛弃了。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空,金陵十二钗所有的女性,都有自我,也都为人所重视,唯有薛宝钗,她最在乎的人,给予她的,全是嫌弃,全是轻视。她从来都只是个被利用对象,连她自己也将自己视为工具人。从这一点来说,十二钗中,薛宝钗当是最不幸之人。
本文作者:屏山品红楼
参考原著:《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图片来源:《孙温绘全本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