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人对「马其顿」这个名字,可能都还有些印象。我第一次认识「马其顿」这个名字,其实本来应该是在中学的历史课本里。将希腊文明揉捏成帝国,再向外延展的亚历山大,老家就在希腊北部的马其顿;亚历山大帝国的雏形,就是「马其顿王国」。
如果我们做个不太精确、却能帮助了解的模拟,马其顿王国或许就像成吉思汗在蒙古草原发迹的「大蒙古国」、或者满清太祖努尔哈赤在东北奠基的「后金」;这些来自「边陲」的「蛮夷」后来向南入侵了拥有「较高文明」的「核心地区」,一边融入「核心地区」的语言、文化、典章与制度,一边向外高速扩张统治版图。在从前,「文化资本优势」与「军事霸权」不见得总是同一件事,于是有些蒙古人、女真人虽然打了胜仗、成了统治阶级,却也无可避免地融入了更高级的文明。
类似地,多亏了亚历山大那威震八方的帝国,「马其顿」这个来自北方边陲的名字,成了某个意味着民族荣耀的符号,依附在希腊化文明与「希腊」这个现代的国族概念之下;今日希腊北部的区域,仍然被唤作「马其顿」。亚历山大创建的帝国,也被广泛地视为「希腊史」的一部份。
因此,当居住在现代希腊以北、同样属于「马其顿地理区」的地区,在1991年从「南斯拉夫联邦」中脱离出来,希望引用「马其顿」作为国家的名字时,自认为亚历山大嫡脉的希腊人,当然要愤起抗议。
其实,早在南斯拉夫联邦时代,马其顿就已经作为一个「国家的名字」存在了,只不过当年的「马其顿社会主义共和国」,实际上是「南斯拉夫联邦」的一部份,「马其顿」终究更像是一个类似地区层级的「次国家」称号,所以希腊人听着虽然觉得不太爽快,却也没有太多异议。
但真正让希腊人觉得难以忍受的,其实是「马其顿人」的身世。对希腊人来说,这些「盗用」马其顿名号的「马其顿人」,更像斯拉夫人的后代:他们的语言,充满着斯拉夫式的塞擦音,文化也更接近从遥远北方南下的斯拉夫人。
由此,刚刚独立的马其顿,想抬头挺胸讲出自己的名字,却面临以希腊为首的国际社会的杯葛;为了加入联合国,只好暂时使用「前南斯拉夫马其顿共和国」(the former Yugoslav Republic of Macedonia,更常见的是缩写形式:FYROM)作为国名,连在联合国大会中列席的顺序,该依据「FYROM」之中的哪个字母,都经过双方来回斡旋才得以敲定。国名作为民族国家的招牌,每一个字母都要锱铢必较。
其中,「FYROM」里的第一个字「former」 ,也就是「前南斯拉夫马其顿共和国」里的「前」这个字大有玄机。「前南斯拉夫」的名号,隐含了希腊人反对「马其顿」成为一个新国家的名字的立场与态度;暂时沿用旧的国号,意味着新的国名悬而未决。另一方面,对于从南斯拉夫独立出来的马其顿来说,虽然「南斯拉夫」的名号仍然刺眼,但至少加上了「前」,也算是宣示了自己与「南斯拉夫式」的过去彻底决裂,还算是个可以接受的妥协方案。双方于是各退一步,协商出了这个有点荒谬的国名,为了顺利加入欧盟,2018年6月12日,马其顿、希腊两国总理宣布就国名问题达成协议;2019年1月11日,马其顿议会通过宪法修正案,将国名改为“北马其顿共和国”
就人口组成来说,马其顿其实不只是个「马其顿人的国家」。虽然马其顿人目前仍占人口多数,但马其顿境内的阿尔巴尼亚裔有着更高的生育率,过去三十五年来,人口增长了将近40%。相较之下,马其顿人同期的人口增长只有不到2%。除此之外,马其顿政府给予阿尔巴尼亚裔的国民一定程度的自治;在那些阿尔巴尼亚人聚居的村庄里,邻国阿尔巴尼亚的红底山鹰旗,甚至就那样肆无忌惮地在马其顿的领土上飘扬。2015年春天,在马其顿北部与军警交火的分离主义团体,就是泛阿尔巴尼亚主义的「民族解放军」。
除了阿尔巴尼亚人之外,马其顿境内还有不少土耳其人居住。十四世纪之后,包括马其顿在内的巴尔干半岛,逐渐落入奥斯曼帝国的掌控之中;随着帝国版图的扩张,土耳其裔的移民也跟着到来。历经六个世纪的世代相传,那些流着土耳其血统的帝国移民落地生根,成了马其顿境内的不容小觑的「少数族群」。今日马其顿境内以土耳其裔为主体的地方政党,仍然坦荡荡地使用土耳其的星月旗作为召唤。
这些自外于斯拉夫主流之外的穆斯林族裔,对于刚刚独立没多久、国族认同仍在襁褓之中的马其顿来说,简直就像在火炉旁堆放的黄色炸药。尤其,巴尔干政治地景错综复杂,马其顿周遭的阿尔巴尼亚、科索沃,本来就不是什么局势稳定的地方,南边的邻居又是为了「亚历山大神主牌」而撕破脸的希腊。在国界与族群界线无法重合的巴尔干半岛里,马其顿的困境并非特例。
马其顿于是成为帝国的受害者。今日的国界,可能只是数百年前奥斯曼帝国内,没人在意划分是否合理的「省界」;同样的,在马其顿独立之前,人口比例的问题也没这么醒目。那除了源自国际主义中「抹除民族差异」的传统倾向,也和马其顿作为「南斯拉夫联邦的加盟国」有关:以整个南斯拉夫联邦为基数来看,这些马其顿境内的阿尔巴尼亚人或土耳其人,其实本来都是少数,无需统治者挂心操烦。
当年奥斯曼帝国的「帕夏」(Pasha,奥斯曼帝国行政系统里的高级官员)们带着伊斯兰教和通商网络来此,今日的土耳其观光客则持续为马其顿带来外汇收入。由此,奥斯曼帝国的昔日版图,不只遗留在土耳其卡车司机的路线之中,也还可以从土耳其人选择海外旅游目的地的偏好中看出:马其顿为数不多的观光客中,来自土耳其的旅客人数高居第一,比起第二名的希腊人足足多了50%。
如果你不曾听过史高比耶这座城市的话,那也是正常的;这里犹如欧洲的「背面」,在以西欧与美国为中心的文化霸权阴影之下,总在我们的视野之外。不过,就算身为首都,史高比耶毕竟还是和其他多数东欧的城市一样乏善可陈。
作为一个新国家的首都,史高比耶不太成熟、有点躁进,却又不太能够让人留下印象。但这里仍然很特别,到处都是铜像与工地;与其说它们是都市建设工程,不如说是「国族认同工程」:几乎所有建设,都与「建立国家认同」这个目的有关。「国族工程」在这里,指的是由混凝土、花岗岩支撑起的各种人造物,再真实不过,而不只是抽象的国族认同在人心中的集体建构。藉由神话和广告牌人物来寄托国族认同,到底还是最速成的方法。
市中心的「马其顿广场」上,就有亚历山大骑着爱驹「布西发拉斯」(Bucephalus)刚落户没多久,是马其顿政府2011年为了纪念独立二十周年而立的。喷水池上的布西发拉斯正要一跃而起,不知道是象征着正要向上奋起的国家,还是要逃离马其顿「身世争议」这个现世意味浓厚的尴尬诘问。
但马其顿人仍然像亚历山大的铜像一般昂首自信;他们是亚历山大的战士,是特里萨修女的继承者。是的,就连特里萨修女也是马其顿人的「民族英雌」了(虽然她其实是马其顿的阿尔巴尼亚人。)这样的自信,没了集体神话的灌溉,很快要干枯;没有自己的故事可讲,又意味着很快要被人遗忘。神话,终究是必要的。
马其顿政府盖入境者护照上的入境章,格式、尺寸几乎就和申根区的入境章一样,这正是为了加入欧盟提前做的行政准备之一──当然,以马其顿的经济发展的体质、法律制度的现况,以至于其他实体的基础建设水平,即便名字改成了“北马其顿”,要谈加入欧盟可能还早得很。但成为欧盟的一份子,几乎就是这些巴尔干小国重新在国际社会中取得肯定的快捷方式了,所以才刚刚独立出来没多久的马其顿,似乎就又急着要加入新一轮盛世的欧盟帝国。这究竟是螺旋前进的进步史观,还是无可避免的巴尔干式宿命?
广场上的亚历山大的眼神空洞、嘴唇微张;他没有声音,只有腹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