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粤语论坛》的题目是“语言与文化”,这是一个非常有趣却又特别深奥的课题。什么是语言?什么是文化?怎么定义它们?两者之间的关系怎么看待?怎么理解?这些都不是一时半刻能说得清楚的问题。我尽管试着谈谈。
文化先说文化。前人对文化的定义不是不够,而是太多。美国人类学家 Kroeber 和Kluckhohn 早在 1952年就做过一个调查,发现学者对文化的定义林林种种,名不相同。诵过 Kroeber 和 Kluckhohn 的研究,一共搜罗了 164 种不同的定义!我们先来看看三种比较有代表性的说法。'Culture ... is that complex whole which includes knowledge, belief, art, morals, law, custom, and any other capabilities and habits acquired by man as a member of society.(Tyler 1870:1)"[Culture] is the collective programming of the mind which distinguishes the members of one group or category of people from another. (Hofstede 1994: 5)'Culture is a fuzzy set of basic assumptions and values, orientations to life, beliefs policies, procedures and behavioural conventions that are shared by a group of people, and that influence (but do not determine) each member's behaviour and his/her interpretations of the 'meaning' of other people's behaviour.’ (Spencer-Oatey 2008:3)以上三种定义对文化的不同表现提出了独到的见解,重点各自不同,可是都指出了文化的某些特性,非常值得参考。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不能展开讨论,我只想通过这些定义,带出我自己认为构成文化最重要的三个元素。这三个元素,分别回答三个根本问题:文化是什么?文化在哪里?为什么有文化?泰勒的定义,指出了非常重要的一点:文化的根本就是习惯(habit)。习惯听起来好像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是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我们经常提到的文化现象,比如说广东的“饮茶文化”或者新加坡的“排挡文化”,说到底就是一种生活的习惯。这是对“文化是什么?”最佳的回答。贺夫斯缇德的定义,重点在于思考“文化在哪里?”的问题。他给出的答案简单而精彩:文化存在于人们的心里mind)。我们知道,不同的社团有不同的文化,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文化存在于社会和社团的中间。问题是,社会、社团又存在于哪里?贺夫斯缇德给出了答案:社会、文化都存在于'人’的'心里。文化在人们的脑海里,支配着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言一行。举一两个例子下午三点,想喝奶茶,这是文化的驱使(至少在香港是这样)。看到老鼠,怕得要命,看到松鼠,爱得要命,这也是文化在起作用(因为前人的知识告诉我们,老鼠吃掉家里的东西,而且传染疾病,非常可恶)。因此,“心”是对“文化在哪里?”的最佳答案。我们提出的第三个问题是,为什么有文化?对于这个问题,斯宾塞欧缇指出,文化是我们从别人的行为中获得意义(meaning)的依据,也就是说,人们在日常生活当中,经历它们身处的环境以及身边的各种事物,这些经验,必须通过文化才能产生意义,成为有意义的经验。举个例子,看到下面这张照片,你的反应是?
对于大部分的香港人、澳门人或者新加坡人来说,照片里呈现的一幕可能有点儿看不懂。这几个人都是些什么人?它们站在哪里干什么?可是如果你是美国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美国人),那么很可能一眼就能看出来,左边的那个人是警察,右边的两个人很可能是'快车党’的党员,它们挨在(很可能是经过改造的)跑车上,不是跟警察聊天,而是在接受他的盘问!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到,日常生活中出现的各种'场景’,能否辨认、能否'看懂’,有无意义,完全取决于观察者有没有适当的文化背景。对于拥有 1960年代文化背景的美国人来说,照片呈现的一幕一瞬间就能勾起回忆,成为有意义的经验。对于没有相关文化背景的人来说,这一幕也许是不可辨认的、甚至是没有意义的。美国社会学家萨克斯(Harvey sacks),'人类方法学’(Ethno methodology) 专家会话分析’(Conversation Analysis)的开山祖,对日常生活中出现的场景的'可辨识性’(recognizability)有非常精辟的论述。萨克斯认为,“辨认’和'意义’是现实’(即社会现实)的两面,有意义才能辨认,能辨认才有意义。而意义和辨识的获得,必须通过推理 (inference)的过程,推理的基础,是一系列的概念结构(conceptual structures),这些概念结构,就是人们一般所说的文化。因此,对萨克斯而言,文化是一台“推理机器”(“an inference-making machine",Sacks LC1:119),机器的用途是“建构意义”(meaning construction and sense-making)。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们可以在社会生活当中通过推理机器制造并获得意义。没有了意义,人的存在就跟其他动物无异。文化好比我们呼吸的空气,无时无刻地渗透着、支配着我们的言行,以及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文化之于人相当于空气之于动物。没有了空气,动物就会死亡;没有了文化,人也就不是人了语言再说语言。语言的定义,可能没有文化的多,可是也是数不胜数的。我们只能举几个比较有名的例子。'Language is a purely human and non-instinctive method of communicating ideas emotions, and desires by means of a system of voluntarily produced symbols."(Edward Sapir, Language)'Language is conventional system of habitual vocal behavior by which members of a community communicate with one another." (YR chao, Language and Symbolic Systems)“Human beings are talking animals. Any theory of human survival that leaves this fact out of account is no more scientific than would be of a theory of beaver survival that failed to consider the interesting uses a beaver makes of its teeth and flat tail."(Hayakawa, Language in Thought and Action)像文化的定义一样,前人对语言的见解也不尽相同。可是从他们的定义中还是可以抽取出来一些基本元素,包括:人类独有、沟通工具、约定俗成等。现代语言学从索绪尔、不拢菲尔特、萨皮尔到乔姆斯基、拉波夫、兰盖克、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无论语言学家在理论和实践上观点如何,他们都认为,语言是符号系统、语言符号是形式与意义的结合、而语言沟通是一个在说话人和听话人共同拥有基本一致的符号系统的基础上进行的'编码一解码’过程。在这一中心点上,好几代语言学家的立场是一致的。这种把交际看作'编码一解码’过程的语言观,我们称之为“代码理论”。(The code theory of language)什么叫代码理论?举个例子:假设某甲对某乙说“你是不是又偷了人家的东西?”根据代码理论,如果甲乙两人说的是同一语言,那么他们对这句话里头的每一个词应该都有相同或者基本相同的认识(或定义),比如'偷’指的是什么、'东西’指的是什么。并且,基于他们共享的语法,两人对这句话的整体意义应该也是一致的。按代码理论,沟通的过程非常透明,先由甲方把他想表达的意思按照语言的规则编码,然后输出,乙方接收话语以后,用基本相同的规则解码,获得意义。可是语言交际的本质真的是这样的吗?如果词汇和语法可以共享的话,那么在般情况下,每一句话的意义应该是相当明确的。可是实际的情况并不这么简单。交际中出现的话语,它的所指、它的意义,往往是不明确的,至少是具有一定的开放性的,必须通过双方的商讨和交流才可以把沟通变得可能。譬如,在上面的例子里,“偷’指的是什么?说话人跟听话人的理解可能很不一样,甚至存在根本的分歧。在鲁迅的《孔乙己》里,主人公被问是否偷了人家的东西,他的回应是:“窃书不能算偷”。一下子,“偷”变成了“窃”,“东西变成了“书”。对话者对“偷”的定义不同,因此理解也不一样。更重要的是,通过这句话,孔乙己不单指出了'偷’有不同的定义,同时也对别人的指责做出了回应和辩解。可见这句话的用意已经远远超出了词义和语法的范围。这样的情况非常普遍,甚至可以说,这就是语言交际的常态,用代码理论不能解释这些现象。真实的情况是,说话人通过语言符号,为听话人提供适当的指引,让他可以在自己的意识中建构一个(有望)跟说话人的意图相同或者相近的'意义’。在这过程中,语言符号所起的作用不再是编码和解码,而是指向和引导,符号由'代码’变成了'指标’。因此,我把这个语言理论称为“指标理论”。(The indexical theory of language)指标理论的灵感,来自于美国社会学家加芬克尔(Harold Garfinkel)和上面提到的萨克斯(Harvey sacks)。这两位学者对社会交际和语言使用都作出了具有高度原创性和非常深刻的分析和探讨,由于篇幅的关系本文只能简单的介绍他们的主要观点。首先提出“指标”这个概念的是加芬克尔。他认为,作为语言符号,日常生活中出现的话语本质上都是“指标表达”(indexica lexpressions),它们的作用不是为了传递信息或者负载意义,而是为听者和读者提供材料和指引,邀请他们进行“意义拼合”(meaning assemblage)。萨克斯赞同这一观点,并且进一步指出,交际过程中意义得以产生,是交际双方互动的成果(joint accomplishment)语言、文化、思维:新加坡的咖啡文化如上所述,文化是推理机器,语言是指标系统,两者的关系非常密切。语言为社团成员提供指标,为建构现实做出指引。语言符号作为指标表达,本身并没有意义。成员从具体的指标出发,通过文化为他们提供的概念结构进行推理,从而辨识场景,获得意义。由此可见,语言必须建立在文化的基础上才能产生它的作用。正如萨皮尔说的:没有文化,就没有语言:“Language does not exist apart from culture, that is, from the socially inherited assemblage of practices and beliefs that determines the texture of our lives." (Sapir, Language)在讨论语言和文化的关系时,萨皮尔特别指出(日常生活中惯性)思维的重要性。思维(包括感情)是语言和文化赖以联系起来的桥梁。萨皮尔强调,语言和思维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语言里的每一个语词和构式,都是某种具体的思维经过重复的发生,最后沉淀而成的产品,因此也是社团的历史和文化的烙印。我的朋友罗仁地(LaPolla 2014) 也认同这样的观点。他在一篇题为 'on the logical necessity of a cultural connection for all aspects of linguistics structure 的文章里指出,词汇和语法的意义来自应用,重复的应用在语言使用者的脑海里形成了约定俗成的图形。"Lexical and grammatical meaning is simply conventionalized use, so grammaticalization and lexicalization, the processes which create language structure .. are in fact simply conventionalization of repeated patterns."最后以新加坡的'咖啡文化’为例,说明语言、文化、思维之间的紧密关系。众所周知,新加坡是个东西交汇、华洋共处、多民族、多文化、多语言的岛国。历史上新加坡的人口,主要来自中国、马来亚(今马来西亚)、印度以及西方许多不同的国家。语言方面,以英语和华语为主,同时也有马来语、泰米尔语印地语等。新加坡人的语言生活以多语言为常态,一般市民都能说三四种语言/方言,把这些语言里的语词和构式灵活而流利地交替使用(这就是所谓的'语言夹杂’和'语码转换’),习以为常。新加坡人有喝茶喝咖啡的习惯,闲来喜欢跟家人、朋友坐在排档聊天,喝上一两杯 the (茶)或者 kopi (咖啡)。街上到处都是排挡,里头一定有一两家咖啡店,用当地的说法,叫做kopitiam。我头一次到新加坡的咖啡店喝茶,看到餐单(当地叫 menu)上有一种叫 kopi-O的饮品,有点儿摸不着头脑。Kopi-O是什么?一问之下才恍然大悟,Kopi-O原来是黑咖啡的意思(即不加牛奶的咖啡)。问题是,好好的黑咖啡,为什么叫Kopi-O呢?仔细分析这个名称的来源,发现它背后有一个跟语言、文化、思维相关,而且非常有意思的小故事。我们先来看 kopi(念’koPI’,重音在后)。Kopi来自马来语,就是咖啡的意思。马来语的Kopi 是个借词,来源可能是英语的coffee ,也有可能是意大利语的 caffe,或者土耳其语的 kahve。(所有这些借词的源头,很可能是阿拉伯语的 qahwa)。'O’来自于福建话的'乌’,就是黑的意思。Kopi 加上O,那就是黑咖啡了。我们注意到,Kopi-O的语序,中心语在前,修饰语O后这是马来语的习惯(或曰'语法’:语法其实就是习惯,这点以后有机会另文讨论)。为什么这个词用的是马来语的说法而不是汉语的说法?这里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喝咖啡喝奶茶本来是当地人,包括马来人的习惯,华族移民是后来者,喝咖啡的习惯很可能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第二,当地人喝咖啡比较讲究,有不同的咖啡豆,还有不同的做法。从下图中的menu 可以看到,除了般的Kopi,还有别的,如:Kopi Rubruk,Kopi Dingin,Kopi Susu, Kopi Luwok 等不同口味。咖啡的做法和喝法也有很多选择,除了Kopi-0(加糖但不加奶)还有 Kopi-Kosong('走糖走奶’)、Kopi-C(加糖加花奶但不加炼奶)、Kopi Peng(冻咖啡)等等。不管你选的是那一种,饮品名称的结构都是一样的,那就是 kopi 在前,后面加上一个修饰语。因此,尽管有一部分修饰语来自汉语(福建话),如'乌’、'冰’等,构词的方式,也就是说语言和思维的习惯,还是以模版(template)的总体图形(overall pattern) 为根据更为恰当。必须指出,尽管 Kopi-O从字面上看,可以翻成英语的 black coffee,但是它所指的概念,跟英语的 black coffee 完全不是同一回事。第一,Kopi-O指的是用本地区种植的咖啡豆和本地区惯常使用的方法来做的咖啡,而不是欧洲、中东、或者美国的咖啡。新加坡近年也开始流行西方的咖啡店,像星巴克咖啡店(starbucks)、太平洋咖啡店( Pacific Coffee)这一类的'高级咖啡店’也大行其道。但是在这种咖啡店里买的黑咖啡,跟在 kopitiam 买的 kopi-O完全不同,其中一个较大的差别,就是black coffee(一般叫'long black’)是苦的,可是 Kopi-O是甜的。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新加坡的 kopitiam,除了黑咖啡(Kopi-O)还有白咖啡白咖啡的做法是放糖之外还放花奶和炼奶(所以特别的甜)。有趣的是,白咖啡本地话不叫'咖啡白’,只能叫 white coffee,也没有 Kopi-Paek 的说法。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早年当地人喝咖啡,没有放牛奶的习惯,甚至可能觉得这样的喝法就不算喝咖啡了,所以尽管有各种各样的 kopi 什么、kopi 什么,可就是没有 kopi-paek。这样一来,white coffee 就被排斥在咖啡文化的殿堂之外了。(有趣的是,新近流行的高级咖啡店也不卖 white coffee,(假装?)没有这个概念-其实自己加糖加奶也是可以的。)结语喝咖啡小事一桩,本来不值一谈,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喝咖啡也可以是一种文化。只要我们愿意,通过细心的观察、慎密的思考、严谨的调查,还是可以从中窥视出文化、语言、和思维的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