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家东屋房檐下总挂着三个腌菜坛子。娘走的那天,坛子让风刮下来碎了一个,齁咸的酸水淌了半院子。打那天起,我这院里再没飘过腌萝卜的味儿。
灶台冷得比三九天的井沿还冰手。以前娘总嫌我烧火费柴禾,如今我抱来整捆的玉米秆塞灶膛,火苗子窜得老高,可蒸出来的馍馍总带着股糊锅巴味儿。昨儿煮面条忘了时辰,锅底结的嘎巴让我拿铁铲刮了半炷香——这要搁以前,爹早拄着拐棍来敲锅边了。
南墙根那排锄头把儿生了霉斑。往年开春,爹准保蹲那儿给农具抹桐油,絮絮叨叨说“家伙什就是庄稼汉的命”。眼下麦子都抽穗了,我那把镰刀还豁着口,再没人半夜摸黑给我磨刀石淋水了。
最怕下雨天。西厢房顶漏雨的地方,原是爹踩着梯子补的油毡。去年秋汛,雨水顺着墙缝往屋里灌,我慌里慌张抱被子堵漏,突然想起娘的话:“瓦匠活要挑日头毒的时候干,湿泥巴粘不住”。这话在我肠子里转了三转,化成两行热泪砸在搪瓷盆里。
村口小卖部的王婆子总问:“咋不买个电饭锅?”她哪知道,我留着掉了瓷的铝锅,就为听米汤翻滚时“咕嘟咕嘟”的响动。这声儿跟娘搅猪食的动静像极了,有时候听着听着,恍惚觉着圈里的猪崽还在哼唧。
前儿夜里闹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伸手往枕头底下摸药瓶,摸出半包娘存的止疼片,都结成硬疙瘩了。黑灯瞎火灌了两口凉水吞药,突然想起这是娘临终前没吃完的,喉头一紧,连药带水全呕在了搪瓷痰盂里。
今春燕子回来得早,在我家梁上垒了新窝。我蹲在门槛上看它们衔泥,突然记起爹说过:“燕子认老巢,人恋旧门槛”。如今老燕子带着新燕扑棱棱飞走了,我的旧门槛却再等不回那双纳鞋底的粗手来拂尘。
地头的野菊花又开了,黄灿灿的像娘过年蒸的枣花馍。我薅了两把搁在爹娘坟前,风一吹,花瓣儿打着旋儿往天上飘。恍惚间听见娘在叨叨:“采这些劳什子作甚,不如多种两垄南瓜实在。”
井台上的辘轳把儿磨得锃亮,映出我这张老脸。四十年前爹教我打水的模样还鲜活着,怎么一转眼,连他坟头的柏树都有碗口粗了?我摇着辘轳打上来半桶混着泥沙的水,仰脖子灌了一口——嗯,还是那个苦味儿,可再没人骂我“喝生水烂肠子”了。
昨儿个在集上看见个背影,花白头发蓝布衫,走道儿一瘸一拐像极了爹。我撂下挑子追出去二里地,追上了才看清是个收破烂的老汉。人家当我疯了,我抹着汗说认错人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世上哪还有能让我认错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