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字冰辉，自幼有奇气。读《列女传》，多所不满，独慨焉慕曹娥、媞萦之为人。尤不喜孟光事（注：隐士之妻孟光给丈夫端饭时举案齐眉，以示敬重），谓女子何为卑诎若此。十二岁告先妣（注：母亲）曰：“女愿得事父母以终矣，不能事人（注：嫁人）。”先妣斥其妄，姊持之特坚甚，竟不可易。

先妣故有肝疾，时患厥逆。姊与大姊奉晨夕，益求所以侍疾之道。听于无声，视于无形，必谨必周。壬辰九月先妣疾亟，求姊不得（注：姊求母病愈而不得）。跽小閤中，引帛自勒垂絶（注：在小阁中自缢）。盖痛急，乞以身代也。解其勒得苏，自是分秒不离左右。家贫不使婢妪，大姊职药饮，姊职起居。踰年而先妣卒。先妣之卒也，二姊僵在床焉，气绝矣。历时始复，必欲殉。先君责以父在不得尔，乃已。……

先是，姊十一岁，先妣疾，姊尝粪以为无害（注：尝母亲粪便后认为病不严重）；十三岁又疾，尝粪则大惊，刲臂入药（注：割臂肉放进药中）而先妣遂愈。及是大姊以告先君，无知者（注：无人知晓）。……丁酉，先君（注：父亲）大病，自是不解衣带四年。……先君疾竟以不起，而二姊先先君卒矣。……庚子八月病甚，遂卒，年二十二。……

姊幼孤傲，不可辈侪。十四岁读《陆宣公集》“以自异为不群，以沮议为出众”二语，痛以为戒。生平寡言笑，廪廪然有清霜之色。好读庄、列书（注：《庄子》《列子》），深探其指。又嗜袁随园诗（注：袁枚诗作），其佳者能默识不遗一字。为诗古文，拔俗可喜，然姊勿善也。有所作，辄燔其草。尝曰：“二千年来女子传者几人？半以文章鸣，半以节烈著，无大殊异者，而文章多可鄙。”以为女子之无用，实弱中国（注：认为女子不强致使中国弱）。见上海女塾章程，䜣然曰（注：一针见血地说）：“女学其兴乎！但未审理懂得人焉否耳（注：不知是否懂得教授做人之理）？”姊识远而性警，行安而节和。其确然之概，尤不可及。戊戌秋，先君及福田（注：马先生乳名）他出。盗夜入室，苍卒踏户牖，举白刃吓。姊奋曰：“予我刀，吾自杀，不烦尔！”神色不少动，盗为却。

——马一浮先生《二姊事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