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奏折
"依我看,老太后不是在享福,简直是在受罪。"
这是老宫女早饭后一开口对我说的话。我赶紧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她的下文。看官,您可不知道老宫女的古怪性格,只要是她的亲的、近的或她所敬仰的人,她爱怎么评论都可以,可你千万别顺口答腔。如果你不识相,顺口帮腔跟着说了几句逆耳的话,那就认为你是揭了她的疮痂,她的脸立刻会阴沉下来,一两天里都会不痛快。相处的时间长了,我们深深知道她这个脾气。这也是旗下人的普遍性格。旗下人一见了面,那种亲热劲儿,把全家的人由老至少,挨着个地都问过好。问到一个人,对方要请一个安,道声谢谢,问者必须还一个礼。彼此寒暄问候,要用半个多钟头,请安行礼要多达一二十次。可是一句话不顺当,马上翻脸就会吵起来。旗下人就是这种骄纵脾气。我可不敢惹这麻烦,所以我只能静静地听下文。
她沉静一会儿,继续低声地说:
"老太后名义上是当了皇太后,实际上是二十六七岁的小寡妇,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正在青春旺盛的时期,可是孤孤单单的,守在身边的是一群不懂事的丫头,伺候自己的是一帮又奸又滑的太监。那群六根不全的人(指太监),吃饱了饭没事干,整天在憋坏主意,揣摸上头的心理,拍你,捧你,最后的结果,谁也不是真心,大的捞大油水,小的捞小油水。太后明明知道是这样,可是又非用他们不可,这不是受罪是什么?再说上上下下,整天像唱戏一样,演了今天演明天,妈妈儿子没有真心话,婆婆媳妇没有真心话,实际一个亲人也没有。最苦的是自己一肚子话,到死也不能吐出来,人和人说话像戏台上背诵编好的台词一样,丝毫不能走样,您说这不是受罪是什么?所以太后在宫里能够消磨时间的正经事,就是看奏折。一到孤独寂寞最难熬的时候,就用看奏折来消磨时间。
"看奏折没有固定的时间,通常都是在皇上、皇后、贵妃们觐见以后,太后说'皇帝歇着去吧'、'皇后也歇着去吧',对皇妃则说'你们请跪安吧',那就是撵他们走。老太后左手往后一背,这是老太后的习惯,穿着莲花底的鞋一摇一摆地走进了净室。掌事儿的宫女赶紧把叫起带回来的奏折黄匣子捧进静室里,出来时用眼一扫,所有的宫女就都退避出去了。这时宫里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都格外小心当差。老太后在这时候最爱发脾气,也许心里本来不痛快,也许奏折里的事不顺心,保不定谁倒霉,在谁头上撒气。李莲英和崔玉贵也低眉顺气地在寝宫门里一边一个站着,听候随时召唤。掌事的宫女最机灵,躲在更衣间里隔着玻璃向外望着,整个寝宫里只有我这个敬烟的和一个敬茶的,紧贴在净室的门口外站着。这是我们俩最难受的时间,像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只见太后把奏折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在新的贡宣纸折子上用拇指的指甲重重地画上几道,有的画竖杠子,有的画 x 子,有的打勾。反正军机处的章京们都明白。看着太后把几个奏折一合起来,崔玉贵眼尖腿快,早踮着脚尖进来了,听候太后吩咐几句,就将奏折交到军机处去了。在这片刻工夫,老太后手指甲一动,不知什么人要荣升,什么人要砍头,什么人要发出流徙去了。只盼望一声:'荣儿,敬烟来。'我'嘛'的一声还没答应完,掌事儿的已经迈出宫门去指挥一切了。知道老太后处理大事已经完毕,全宫像雨过天晴一样,又各人忙各人的差事了。"
备膳
"我今天跟您说的,好多是犯禁的话。"
晚饭后我们围坐在一起,闲聊天刚开始,她就说出这样的话。我们也不问她为什么,因为知道她还要往下说,所以都静静地听着。她轻声细语地问:
"老太后爱吃什么?恐怕谁也不知道。
"康熙爱吃什么,雍正爱吃什么,乾隆爱吃什么?恐怕谁也不知道。不但外人不知道,连伺候这些人的厨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不让你知道,不许你知道!谁要瞎吹老太后爱吃什么菜,爱吃什么点心,小心脑袋搬家。这是个大忌讳,在宫里绝对不许谈这些。宫里什么事,都要上档,可是皇帝、太后最爱吃什么,绝不写。这是不许让人知道的事。因为什么,大家都心里头明白,可谁也不说,谁说谁掉脑袋。
"因此,宫廷里的规矩,皇帝、老太后绝不说出'我爱吃什么',或'今天我想吃什么',照下馆子那样,点上几样菜让厨役给做。这是绝不允许的。所以老太后吃饭每次一百二十几样菜外带时鲜,就是把这些菜都摆上来,老太后随意挑选,今天爱吃这个,明天也许爱吃那个,根本不能让其他的人猜透了她准定吃某个菜。老太后也故意这样做,今天爱吃的菜,明天也许绝对不吃,过一段时间,再吃这个菜。这叫做天意难测,让谁也摸不准老太后的脾气。
"还有一个严格的规矩,叫作祖宗传下来的家法,就是'吃菜不许过三匙',平常老太后吃饭很遵守这个家法。如果要是在大的节庆日子里,这种家法就显得特别严肃了。
"我还是从头给您说起,免得您听不出头绪来。
"我先说寿膳房。
"寿膳房在宫里头是个大机关。我说不清楚有多少人,大约不下三百多人,一百多个炉灶,炉灶都排成号,规矩非常严。一个炉灶有三个人,一是掌勺的,二是配菜的,三是打杂的。这里配菜的最主要。打杂的对各种菜、各种原料,必须先进行择、选、拣、挑、洗、刷,各项工作完备以后,经内务府派来的笔帖式检查合格,然后才能交给配菜的。配菜的经过割、切、剁、片,把各种菜、各种调料准备好,又经过另外一个笔帖式检查,按照膳谱的配方,检查一遍,然后准备传膳。'传膳'一声令下,由掌勺的按照上菜的次序,听总提调的指挥安排,做成一个一个的菜,顺序呈递上去。这期间内务府的人,寿膳房的总管、提调,眼睛盯着每一个菜盛进碗里或碟里。碗和碟都是银制的,据说如果菜里有毒,银就能变成黑色。然后交给太监,用黄云缎包好,挨次递上。黄云缎包袱不到餐桌前是不许打开的。这就是用膳以前的大概情况。
"宫廷里对膳食管理非常严,生怕有人暗害,平常任何杂人都许进寿膳房。几乎是哪一个菜是哪一个人洗的,哪一个人配的,哪一个人炒的,都要清清楚楚,将来怪罪下来,或是受夸赞,要赏罚分明,有个着落。这就是制度严的好处。
"寿膳房离内廷的住处比较远,在宁寿门东边,路南和路东的一群房子里。为什么分两处呢?因为满汉厨师可以在一起,清真的厨师和工作地点就必须分开了。再说,厨役并不是太监,不宜接近内廷,他们都住在东华门外路北的房子里。住处离寿膳房较近,当差方便些。这就是寿膳房离内廷较远的原因。宫里的规矩非常严,七岁的男孩子都不许留在宫中过夜,何况是一群膳夫!让他们和宫廷的卫军隔邻而居,这种安排也是有考虑的了。
"说到这里我又要横插一杠子,刚刚提到吃饭,现在又要大转弯说睡觉了。不先说睡觉,就说不清楚吃饭。"
睡觉
"宫廷里最最重要的事,依我看是睡觉。一切行动坐卧的安排,都要以睡觉为主。皇帝、皇后、太后、小主、格格们都要睡小午觉。早晨要早起,不论春夏秋冬,五点至六点即起来,七点以前要梳洗完毕,就是小主在屋子里闲坐或庭院里遛弯,也必须光头净脸。皇上也是最晚九点到十点间就寝,到十一点至一点之间,正是浓睡的时刻。白天也是这样,十一点至一点必须午睡,这叫得天地阴阳的正气,是健康长寿的秘诀,是精神畅旺的保证。宫廷祖宗的家法,绝不许晚上贪玩熬夜不睡,也不许早晨睡懒觉不起床。宫里上下几千人,都要切实遵守这个规矩。老太后更是精神旺盛,就是在园子里,也从没有在五点以后起过床。
"这是大清国入关以来的传统,老祖宗列代传留下来的家法。谁要怠慢了这个制度,贴身的宫女或太监就要传杖挨板子,打宫女、太监,看你当主子的脸往哪里放。所以,当宫女、太监的就要随时提请主子注意了。我在宫里七八年,从来没看见过衣冠不整、头发蓬松的人。"
传膳
"睡觉有了一定的尺码,其他的时间就很容易订出来了。中午传膳大多在十点半前后,晚膳在五点前后,午后的加餐约在两点,晚上的加餐约在七点以前。时间的安排是风雨不误的。
"'传膳'必须老太后有口谕,谁也不能替老太后胡出主意。有了老太后的口谕,才能里里外外一齐行动。老太后用膳经常在体和殿东两间内,外间由南向北摆两个圆桌,中间有一个膳桌。老太后坐东向西,往来上菜的人,走体和殿的南门,上菜的人和揭银碗盖子都能清楚地看到。另有四个体面的太监,垂手站在老太后的身旁或身后,还有一个老太监侍立一旁,专给老太后布菜。除去几个时鲜的菜外,一般都是已经摆在桌上的。菜摆齐了时,侍膳的老太监喊一声'膳齐',方请老太后入座。这时老太后用眼看哪一个菜,侍膳的老太监就把这个菜往老太后身边挪,用羹匙给老太后舀进布碟里。如果老太后尝了后说一句'这个菜还不错',就再用匙舀一次,跟着侍膳的老太监就把这个菜往下撤,不能再舀第三匙。假如要舀第三匙,站在旁边的四个太监中为首的那个就要发话了,喊一声'撤'!这个菜就十天半个月的不露面了。这四个身旁侍立的老太监是执行家法的,老太后也得服从家法的呀!老太后平时也知趣,侍膳的老太监也懂规矩,所以也就不吃第三匙。舀第三匙的菜,准是平时老太后喜欢吃的,若让底下的人知道后,坏人就许在这个菜上面打主意了。老祖宗早就留下家法,大意说:谨慎小心,切勿贪食,免遭毒害。哪一朝哪一代宫里头没有暴死的呢?
"要是赶上喜庆大典,那个排场可就大了。"
四金刚,五百罗汉
"我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因为可说的事情太多了。"
这是她把要说的话没整理好以前,经常的口头语。我请她不要忙,有的是时间,慢慢地说。听她说话的人,不要急也不用问,保证有个圆满的结果。她沉思一会儿,低声地说:
"就拿大年初一的晚膳来说吧。"她说话不急不躁,还是那样慢声细语的。
"那种排场可大了,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筵席。"她事先夸赞一番那盛大的晚宴。
"不管摆膳在什么地方,宁寿宫也好,体和殿也好,要同时摆三桌同样的菜。天一桌摆在最东头,地一桌摆在尽西头,人一桌摆在中间,这一桌是老太后独占。表示除去天地以外,老太后是天地之间惟一独尊的人物。赞礼的太监喊一声'传膳',就见外面廊庑下的四个老太监,穿着公服,戴着顶戴,按着品级,鱼贯地排着队,恭恭敬敬顺着台阶上来。进宫门,向上请跪安,然后在四角站好。这四个老太监可不是普通的太监,都是在先朝有功的。他们平常不当差,全供养起来。其中有同候过道光皇帝的书童;有在咸丰死的时候,把咸丰的寿衣,即纱、单、夹、棉先穿在自己身上,套好后,再往咸丰身上替换的太监。宫里管这四个给老太后站堂的,叫'四金刚',这天是伺候过先朝皇帝的人来伺候老太后,表示一派正统相承。李莲英贴宫门口站着,喜气洋洋。在这个场合他最得意,指挥人往三个桌子献菜,丝毫不能错乱。宫门口外上菜的太监,按照品级排列好,不算李莲英,由宫门口外的门坎算起,到寿膳房的门坎止,不多不少整整五百个。都穿一律崭新的宁绸袍,粉白底的靴子,新剃的头,透着精气神。院子里灯光通明,五百太监面前每隔五步一盏灯笼,像一条火龙一样,直通到寿膳房。这就叫四金刚五百罗汉伺候西天太后老佛爷欢宴瑶池。好威风、好气派,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筵席。
"我先插几句闲话。这五百个太监都是精选出来的,年老的不要,年小的不要,一过了腊八就开始训练,不许出一点差错。据说每天练习的时候,用白布托着粗碗,有时用砖代,练一次要用两正白布。宫里办事只求排场,丝毫不在钱力物力上打算盘。
"司礼的太监喊一声'膳齐',其实这只不过是个信号,请老太后入座罢了,膳远远没齐。老太后由里屋出来,皇帝、皇后在后面陪侍着。本来清宫的规矩,初一、十五由皇帝或皇后侍膳,何况今天是大年初一呢!老太后来到自己的座位,先不坐下,带领着皇帝和皇后先向东一桌合手致意,再向西一桌合手致意,谢天谢地,态度十分虔诚。然后太后自己端端正正在膳桌前坐下。这时四个老太监向老太后垂手请安,同时门外五百太监齐声高呼:'老佛爷﹣﹣万寿无疆!'声调十分清脆,声音从近到远,传到寿膳房,传到养心殿。外面万字头的鞭炮,开始燃放起来。整个进膳期间鞭炮不许停歇,再加上西长街里响堂的鞭子声,抽得劈啪乱响。这是特制的一种鞭子,半尺来长的棒,一丈多长的鞭身子,是用几股羊肠子拧成的,又加上一尺多长的鞭梢,盘在地下像一条大蛇。抽这种鞭子的人,都是经过训练的年轻的太监,鞭子一抖,鞭梢发出清脆的响声。几个太监在一起抽,上下左右前后,能抽出各种不同的音响。在老太后用膳的时候,这种响声能形成一片音乐声,比爆竹有节奏,煞是热闹。据说这种鞭子的响声可以驱邪。
"皇帝、皇后侍膳,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老太后是最珍贵自己身体的,一杯酒饮三次。皇帝执壶,皇后把盏,双双给老太后祝福。菜分三大类:一是应节的吉祥菜,像'寿比南山'、'吉祥如意'、'江山一统'等等,都是寿膳房的厨子出的主意,什么好听叫什么;第二类是贡品菜,如熊掌、大汗子、飞龙(鸟名,长白山产)、鹿脯、龙虾、酒蟹等等;第三类是寿膳房按照节日膳谱做的例菜。老太后非常迷信,皇帝也很知趣,先布吉祥菜,祝福老太后万寿无疆,祝老太后吉祥如意。皇帝布一道菜,皇后念一道菜名,像念喜歌的一样,配合得很好。其实这都是张福老太监在递菜时候念道出来的。平日侍膳的张福,现在变成递菜的了。我们知道素常皇帝和皇后是冷冷清清不说话的,一年里头只有这个场合下,才彼此合作。老太后看着也高兴,再加上老太监张福甜嘴蜜舌头的,哄得老太后喜笑颜开。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节目。
"老太监张福不知怎么向后面四个老太监一比划,四个老太监注上意了。这时张福又向皇帝使眼色,皇帝故意在一个菜里舀第三匙。站在太后身后为首的一个老太监,高声喊一句﹣-'撤'!声音宏亮,堂上堂下都能听见。老太后把乌木镶银的筷子一停,皇帝手里拿着匙子也一愣,皇后低眉敛目,双手下垂,老张福更吓得直哆嗦,赶紧把这个菜往下撤。这是伺候过先朝皇帝的老太监,代老祖宗执行传留下来的家法。这是非常严肃的,老太后、皇帝也不能不听,告诫老太后、皇帝在任何时候也不能疏忽大意,任意吃喝,要随时小心谨慎,严守老祖宗传下来的家教。这片刻堂上堂下屏声敛气显得十分肃穆。
"最后一道饭来了,非常的珍贵,礼仪也非常的隆重。李莲英和另外两桌上菜的大太监,双膝下跪,把这道饭的捧盒顶在头上,只看见李莲英的孔雀翎子在脑袋后边乱动。张福恭敬地捧过来,打开,亲自递给皇上,摆在老太后面前。这是一盘隔年的煮冻饺子,东北叫煮饽饽,是老祖宗在进关以前过年的传统食品。吃饭不忘祖先,这从大年初一的晚上起,就要牢牢记住的。
"晚筵完了,老太后吩咐,拣几样好菜赏给四个老太监。李莲英'嘛'的一声,领四个老太监请跪安退下。然后太后又吩咐李莲英,把今天的年菜按品级给大家分分。李莲英赶紧向外招呼谢赏,外面五百个太监齐声高呼:'谢老佛爷赏。'
"这样一顿晚宴才算结束。"
听完老宫女的话,已经是深夜,窗子外面起风了。掀开窗帘看看,一片漆黑,连路灯也没有,只有警车在沉静的马路上不时地呼叫着。
侍膳不劝膳
前面我已经说过,我们的谈话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所以琐碎、杂乱,何况事隔多年,专靠记忆,已经有些渺茫了。我尽量做到模糊的事写,这样,对人对己还比较心里安稳些。
一天早晨,外面刮着大风,在屋子里都觉得缩手缩脚的。北京冬天的气温,不决定在雪上,而决定在风上。老宫女把家务安排完了,和我瑟缩在炉子旁,任北风撼动庭户,我们只能抱着这一团火取温暖。静极无聊,她又絮絮地谈起宫中的往事。
她开宗明义地说:
"宫里的事,有的可以明说,有的不可以明说,有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有的表面是一回事,骨子里又是一回事。"
她谈话的过程中,我向来不插话,以免扰乱了她的思路,只是静静地等待她的下文。
"这话不是我说的,这是张福大叔告诉我的。"
她的话触动了我的心事。我早就想知道点慈禧时阉人的情况,就算是片面的也好。
"张福,我们都亲亲热热地叫他一声'福大叔',并不是虚情假意地叫,而是真心实意地叫。
"这里须要说清楚,张福原名叫张德福,是专伺候老太后的太监。老太后喝茶进膳都必须由他来伺候,所以他当的是上上差。上头为了省事叫着顺嘴,就管他叫张福,我们尊敬他,也叫顺了嘴就唤他福大叔,有时亲切地叫他一声福叔。
"他是真太监。太监熬到有油水的地步,或者偷了些贵重的东西,发了横财,就要买老婆,置公馆,成立一个像样的家,居然也就充当爷字辈来了。我们管这样的叫假老公(老公是一般太监的通称。太监是不喜欢这种称呼的,叫老公等于骂他八辈祖宗,因北京到张家口一带,管乌鸦叫老公)。福大叔不是这样的人。他孤身一个人,没有眷属,不论黑天白夜,长年住在宫里。当差小心谨慎,好像他生下来就是专为伺候老太后似的。老太后特别喜欢他,也特别信任他。除去伺候老太后吃喝以外,煎药是最重要的事,必须由他来煎熬,老太后才放心。最可贵的是他从来不恃宠欺人,更不指手划脚地去支使人,总是低下头安心地当差,从不说一句闲话。看到别的太监阔气了,他只当没看见,默默地点点头,愣一会儿神就过去了。他经常说,他是金命人,走的又是白虎运,上克父母,下克儿女,只有孤孤单单地伺候人才能好。我们小姐妹们背后常说,太监里头也有好人,福大叔就是第一个。
"他经常在小茶炉房,离我们歇脚的西偏殿很近。小茶炉房是禁地,一般不许可人到里边去。有时我们几个贴身的大丫头恃宠舍脸,溜进小茶炉房,沏茶或烤点体己吃的,福大叔都不肯撵我们。我对福大叔有感情,大概根源就在这里。
"一天轮我上夜(值夜),伺候老太后叫起启驾以后,就没我的差事了。熬了一个通宵,渴比饿还难受。上房的用具,我们丝毫不许用,就奔小茶炉房来。这一段是松散的时间,正有闲话说的工夫。
"他说:'荣姑娘进宫时间不短了吧?'我分明记得这时我已经由小荣子变成荣姑姑了。宫廷里对名称职位,看得是非常严格的,可福大叔仍然唤我荣姑娘,倒感觉很亲热。
"'上头的差事差不多都熟习了吧?'他问。
"'我刚来的时候,有的差事不敢伸手。现差事赶在头上,不伸手也不行。福叔,您还得传给我两手,免得我吃憋。'我恭恭敬敬地请个安。我这是真心学艺,在宫里求人靠脸也要擦亮了眼睛。有的人,你问他东,偏指给你西,照他指的去做,准砸锅,这就叫'阴你'。福大叔决不会阴人的。我说:'现在不是我的差事也落在我的头上。就说加餐吧,我就不知道该怎么伺候。您在老太后跟前侍膳多年,请您开导开导我。'
"'咳!'他叹了口气说:'咱们哪里配称侍膳呢?只能叫伺候老太后进膳,叫当差。只有皇帝和皇后每月初一、十五伺候老太后用膳,才叫侍膳呢。不过,老太后的思虑比山高比海深。我自从由烟波致爽殿(热河行宫)伺候老太后以来,四十多年,可到现在也不知道老太后爱吃什么。今天爱吃贡菜(各督抚进贡来的),明天也许偏吃例菜(寿膳房菜谱上的菜),后天也许爱吃时鲜(应时当令的菜)。在这件事上充分表现出天意难测来。'
"我们在宫里头说话要加倍小心,多知心的人也不许说真心话。人心隔肚皮,也许一句错话惹出麻烦来,再者,对上头有半点不敬的话就可能落一个不好的下场。张福是个老太监,他深深懂得这些,所以他跟我说话非常有尺寸。
"他接着说:'不管是皇上或皇后侍膳也好,不论是我们当奴才的伺候老佛爷进膳也好,眼要精、手要灵,要瞧着老佛爷的眼色行事,老太后用眼瞧哪个菜,就往上挪哪碗菜。也许你挪的菜她不吃,那没关系,再重新挪,但千万不许问,更不许自献殷勤,像狗摇尾巴似地说:老佛爷,这个菜好吃,请您尝尝。或者说:这个菜新下来的,您尝尝鲜。照居家过日子一样,对待亲人要让一让菜,那可不行。老太后用眼皮一撩你,旁边立着执家法的太监就要呵斥一声:不许多嘴!就这样一句话,差事当下来后,也许挨几个皮篱(宫里掌嘴时,戴皮手套打嘴巴)。这就叫侍膳不劝膳,我的师傅怎么教给我的,我怎么告诉您。'
"'这不是现在才这样,这也是老祖宗多年留下的规矩。'
"'荣姑娘,您该明白怎样伺候老太后了吧!'"
她学说完了一大段张福的话以后,说:
"我嘴笨,不会学话,当初张福说话时委婉得多,让我一学就走样了。俗话说,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您一听就明白了,用不着我多描。"
她重重地叹口气说:
"我和我的福大叔早早晚晚相处了六七年,谈话的时间也较多。一晃几十年过去,合上眼好像昨天一样,福大叔和善的面容还浮在我的眼前。他低着头来到这个世界,又低着头离开这个世界。咳,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吧!"
跟她谈话,往往是她用叹息告终。
一句"吃大饽饽"引起的题外话
早晨把一切都收拾完毕,已经是红日满窗了。初冬,小阳春的天气,北京叫做枣核天,早晚凉,午前午后的一段时间和煦煦的阳光使人感到舒服。孩子早被外婆接走了。外婆是个老护士,恐怕我的病传染给孩子,对我实行隔离戒严。老伴忙着教书走了。我是租赁着赫赫有名的所谓"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的几间闲房,院落空荡荡的,屋子里也静悄悄的,静极无聊,促成我和老宫女谈闲天的机会。
刚一坐下,她就兴冲冲地对我说:
"我给您谈的那些事呀,好有一比。好比旗下人吃大饽饽,渣都掉光了,净剩个核(音胡)啦!"
看她的神态,听她的语气,她今天很高兴。
大饽饽是满族人吃的一种粗点心,属于"大八件"(北京点心)之一,酥皮糖馅,一碰就掉渣。晚清的时候,旗下人的口粮关的银子越来越少了,可是旗人的习气越来越大,再加上有口嗜好(吸鸦片),物价又上涨,他们坐吃山空,常常是吃上顿没下顿。他们恶习太重,夸身份,摆阔气。关了银子,上半月大吃大喝,甚至下月的粮在上月就预支光了,所谓寅吃卯粮就是那时的话。吃大饽饽就是其中之一。买完大饽饽,店铺的小伙计用纸包好,但必须剩两块,站在店堂的台阶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要当场尝一尝,让过往的行人看一看。右手把买好的点心包儿举起来,和帽沿齐着,为的是给行人瞧。左手拇指在下,食指在上,掐着这块大饽饽,余下的三个指头扎撒着。脖子伸得老长,头歪着,斜着嘴来咬这块点心,生怕点心渣脏了自己。大饽饽本来就是酥皮,再经这样一拿一咬,皮子纷纷落地,但吃的人绝不在乎。这叫阔大爷卖份儿,此举似乎透着清高阔气。店里小伙计是训练有素的,敏捷地倒来一碗温开水,吃的人接过来,在嘴里咕噜一阵子,把水碗背着手递给小伙计,眼皮不抬,暗示自己在家里的底下人多,他是受伺候惯了的,手一背,自然有人接碗,瞧一眼都是多余的事。如果碗接迟了,手一松,叭的一声,碗碎了,反怪你伺候人不长眼睛。然后仰着脸走出门外,把嘴里的漱口水用力一喷,喷在台阶下,不管过往行人怎样地侧目。这才迈开里八字的罗圈腿﹣﹣夸耀这是长期骑马,双脚扣瞪落下来的一种姿势;上身两个膀子悬挂着,两只手像螃蟹的大甲子一样向前微曲地伸着,迈出步去如同摔跤的武师在上阵前走场子一样,这叫作"扑虎营(满洲话也叫扑盔营)里巴图鲁"的架式。扑虎营是清朝的精锐营,专练摔跤,巴图鲁是清朝赐给最高勇士的封号。这里说的当然是变成一般勇士的名称。右手指上挂着点心包,左手心握着鼻烟壶,左手大拇指高高地翘起,表明用来捻鼻烟用的,鼻子底下两片黄蝴蝶,是嗅鼻烟留下的痕迹。在大街上一摇一摆地走着,这又是亮"份儿"。碰到熟识的人,说话的嗓音全都变了,不是由口腔里出声,而是由鼻腔里发出音来,这有个专门名词,叫"甩鼻腔儿"。旗下大爷就是这样的神气,在晚清的时候,在大街上三三两两地招摇过市,甩鼻腔的声音时刺耳朵。
等到下半月可就大不相同了,饭都几乎要断顿了,只能凑合着买点杂合面,用菜帮子熬点稀糊糊(音乎乎,粥名),喝起糊糊来,碗都要扣在鼻子上,恨不得把碗底全舔光了,穷得连耗子(北京称家鼠叫耗子)都要搬家。这就是旗下大爷的德性(品质的贬义词,北京奚落人的土话)。当然,这只是八旗的派头,内务府的人摆谱儿另有一套高明的,恕我不再节外生枝地叙说了。
我很放肆地说句话:不了解这些,就不会真正明白清朝垮台的原因。想当初关东铁骑踏遍了整个中国,红樱子枪底下出政权,何等威风!到后来骄纵堕落,伏在短榻上,吐雾喷云,享受着"重帘不卷留香久,短笛无腔信口吹"的瘾士生活,真真是手无缚鸡之力。民国初年,大街上三三两两穿着旧报纸糊的衣裳,走路唏里哗啦响,一到冬天,"腊月的花子(叫街要饭的)赛如马",冻得手脚不停地乱跑乱哆嗦,最终抱着街头小饭馆的热烟筒而死的,也多半是这些八旗的巴图鲁。到现在老北京还有骂人的一句话,说你"早晚抱烟筒",就是那时留下的。清政府爱他们也实足以害他们,"晏安鸩毒,不可怀也"。容我在这里冒一点酸气!
老宫女是很会说话的,也非常风趣。她说旗下人吃大饽饽,自然就会把旗下人的那种举止形态摆在你的面前。她当然是旗下人了,这也是自谑自嘲的玩笑话。她奚落旗人也不会有什么恶意。意思是说,她给我讲的故事,像吃大饽饽一样,都是粗枝大叶,仅仅是梗概罢了,细节就像大饽饽渣一样,全给漏掉了。言外,她也就像旗下大爷的德性似的,一来亮身份,二来哀叹逝去的年月。
啰里啰唆地解释了半天,主要怕把老宫女说话的韵味给淹没了。这些题外的话,只当给宫墙里面天字第一号的晚膳作陪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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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易,原名王锡璠(1917—1992年),河北省玉田县人。幼读私塾数年,打下古典文学基础。30年代进北京,上中学,后考入北京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系。两次东渡日本学习和工作。一生从事教育工作,曾任教于北京二中、兰州西北师范大学、煤炭工业部和机械工业部业余学校、日本广岛文理科大学等。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劳动达20年之久。退休后患脑血栓,右偏瘫,用左手托着右手从事写作,《宫女谈往录》一书就是这样写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