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公元762年，李阳冰正在灯下抄录李白的诗作。

此时的他刚刚处理完李白的后事，难免显得有些疲累。

他拿起李白的几页诗稿，上面有几个字被黑色的污迹遮住了，那是李白前几日咳出的淤血。

李阳冰试着分辨出来，但血渍和墨迹混成了一大团，他叹了口气，决定先将这首诗放下，等几天后再从别处试试看能不能补齐这首诗。

李阳冰自己的年纪也不小了，这些日子又是处理李白后事，又是誊抄诗赋，连番的劳累让他的身体有些吃不太消。

可是《草堂集》是不能不编的，他想，李白的诗已经在战乱中丢了八九成了，这剩下的诗文再也不能丢了。

他还清晰地记得几天前李白躺在病榻上，整个人已经消瘦的不成样子，每说一个字都似乎得带出一大口痰和血的混合物，他挣扎着身子托付叔父李阳冰，要他将自己的手稿编篡成集。

李阳冰坐在床边满眼不忍，点头答应下来。

不久后，李白溘然离世，后事由叔父李阳冰操办。

李阳冰将李白的诗集命名为《草堂集》，他在草堂集的序中形容李白道：

“自从夏、商、周以来，《国风》《离骚》之后，与屈原、宋玉并驾，胜过杨雄和司马相如的人，千年之内，独李白一人。”

故其言多似天仙之辞。

……

自三代已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

他还用了卜商论《诗经》和杜预阐《春秋》的两个典故，来说自己不敢对李白的诗作妄做评论。

论《关睢》之义，始愧卜商；明《春秋》之辞，终惭杜预。

这当然是自谦的说法，李阳冰善词章，工书法，尤精小篆。他所书写的篆书，“劲利豪爽，风行而集，识者谓之苍颉后身”，甚至被后人称为“李斯之后的千古一人”。李白既然想将自己的诗文流传下去，自然不会交于平庸之辈手里。

此后数年间，李阳冰不负所托，历经无数个日夜手抄笔录、对比手稿、访问出处、订正笔误、终于成书《草堂集》十卷。

书成之后，李阳冰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觉得无分毫愧对李白。

据说《草堂集》中曾收录有一篇《鸿猷文》，气势磅礴，撼人心魄，站在诗赋的顶峰睥睨今古，是李白最顶级的作品之一。

但世事无常，在李阳冰死后，由于战乱和古代传播保存技术的低下，《草堂集》最终失传了，《鸿猷文》也随之失传。而诸多如《鸿猷文》一样的巨作也都跟着散佚了。

贰

公元762年，宗夫人还在等待着李白。

她是宰相宗楚客的孙女，也是李白的第四任妻子。

她曾经为李白“千金买璧”，也曾和李白一起避战隐居。她曾想过和李白此生相守。可是后来永王的使者来了，反复三次，聘李白入幕。

当时的李白满腔抱负，他觉得永王三聘就如同刘备三顾茅庐，此生志向便在此中。

宗夫人是苦劝过的，但那时的李白已经蹉跎半生，他是不会也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的。

他只留下一首《别内赴征》，便撇下妻子去寻他的壮志了。

王命三征去未还，明朝离别出吴关。

白玉高楼看不见，相思须上望夫山。

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

归时倘佩黄金印，莫学苏秦不下机。

翡翠为楼金作梯，谁人独宿倚门啼。

夜坐寒灯连晓月，行行泪尽楚关西。

——李白《别内赴征》

宗夫人无奈，只能在梁园苦等。

李白走后不久还有一些家书传来，可随着大军走远和时局变化，渐渐的就只有一些不太好的零散消息传来。

再到后来连零散的消息都没有了。

宗夫人在梁园苦等许久。

等到某天终于等到了一封信，信上的内容却险些击碎了宗夫人：李白被捕，罪名为“附逆作乱”

最后是郭子仪大力相救，李白才免于死罪，仅是“长流夜郎”。

“长流夜郎”说来简单，但却代表着宗夫人与李白再会无期了。

此后再数年间，李白遇赦。但他仍是干谒不止，不思归家。

宗夫人只能从偶尔流传过来的诗句中找寻他的经历：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早发白帝城》

直到公元762年，宗夫人还在梁园等待着李白回来。

叁

公元762年，杜甫的日子稍显安定。

在最近的几年中，他仍是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为李白写诗。

尽管李白同杜甫一生中确切的见面只有三次，但这并不妨碍杜甫对李白的敬慕。他写“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写“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写“三夜频梦君，情深见君意”，感情真挚，笔力雄健。

但大多数情况下，李白只是点了点头：已读，不回。

在几年前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决心为朝廷奔走效力，也因此得封左拾遗的官职。

而李白则是受叛军永王李璘三顾之恩，转而入其幕府。可以说在某个时间段李杜之间走向了对立。

但事情过去，李白仍是杜甫最敬慕的那个诗人。

公元762年，在浣花溪边，百年大楠树下，杜甫的茅屋草堂终于“落成剪彩”。然后就是我们熟知的桥段：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课本里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诞生。

也是在那一年，杜甫所敬慕的几人中，少了写诗最好的一个。

肆

公元762年，李白明显地感觉到身体有些不适。

他少年时能一气横趟大半个大唐的魁梧身体，开始因为进食的减少佝偻下去。

他每天的气力越发不济了，常常一咳嗽起来便止不住，大口的带血的黏痰从他的肺里咳出，从这咳嗽声中似乎他的气魄也跟着软了。

族叔李阳冰对他照顾得很好。他有时会趁着身子好跟他的叔父谈一谈济世宏图，大丈夫伟业。可是后来他谈的越来越少了。

终于有一天他在床榻上抓住了李阳冰的手臂，说：我的诗！我的诗得传下去！

李阳冰眼神复杂的看着李白，答应了下来。

然后李白——这个为病困折磨的老人似乎松了一口气，整个身子绵软了下来。

他的目光漫无边际，里面似乎没有哀愁。

李阳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李白在口中吟出了自己的最后一首诗：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临终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