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子
逃学,也有学问。一年四季各有逃处。我类逃学者被人署为"逃学精",可见也有其"精"明之处的。比如春天,逃去看人家放风筝,是家中人难以发现的;冬天逃到张仙楼,去观赏踢毽竞技,也可以避人耳目。至于夏天,我们淮阴的气温很高,不比全国四大火炉之一的南京为低,且有过之。"夏日炎炎正好眠"嘛,谁不想午后睡上一觉?可是当年私塾却没暑假之说,家中人吃过午饭便催你上学。我既不愿意独自到"大仙太爷"牌位之下去睡午觉,以防他万一真个显灵,我可呼救无门,性命交关!更不能以皮肉之躯抗拒暴日,头顶上晒出疗子,那也要败露逃学之罪的。这时的避难之所,一是到高大的庙宇里去找荫凉之处歇脚,二是到张仙楼斜对面小巷中舅舅家里避难。这儿是草屋土墙,也比较凉爽一点,总比在街上游荡强多了。所谓舅舅,指的是三舅,姓徐,他是我母亲的兄或弟,我也说不清。大舅早死,我没见过,只有大舅母寡居;二舅,根本没听说过,更可能早殇;三舅,大概在我五六岁时就自杀身亡了。人,我见过,面貌和母亲相似,懦弱亦如妇人。他为何自杀,母亲不肯说明。我估计,贫穷是其一,而更主要的是这位三舅母强悍泼辣异于常人,可能是遭她迫害而服了红头火柴自尽的。这从母亲当时的号哭中以及后来对这位舅母的冷淡中可以推知出来。我自然也不喜欢这位三舅母,但他家的二表哥,却是我幼年时期的唯一大朋友。我选择这儿为避难所,似乎也私自衡量过:这位泼妇型的三舅母既与母亲存在矛盾,她自然不管我家的闲事;而二表哥则同情我,更不会向我母亲揭发。因此,在我逃学的年代里,不仅仅是夏天,平时也常来此歇脚的。比如冬天在张仙楼观摩踢毽子而冷了,便去二表哥处喝杯热茶水。还有,去南门外大校场看操,进南门后总得休息一阵才敢回家,那正是中点歇脚处。有一次,我从南校场回来,鞋底都跑脱了,就更非求救于二表哥不可。那次,他亲自替我用锥子穿麻绳缝好,回家后才免于露馅。从此,我更热爱他。
尽管二表哥也喜爱我,但他很少有时间来陪我玩。因为他要织袜子以换取工资,而且是记件工资制,他和大表兄、三表兄都以此维持全家生计的。有时,他也停下手摇机稍事休息,但主要是去喂他们弟兄饲养的几只鸽子。此时,他告诉我,什么是"凤头",什么是"瓦灰"等等,但我不感兴趣。因此,他有时也教我踢毽子。他的毽艺可以说也并不低于那位卖糖球的大哥,可是他并不去参加张仙楼的竞技,我想他是怕费时间。不过,我这位二表哥是极其英俊的少年,在风度上比卖糖球大哥不知高出多少倍。如果为他创造条件,去参加国际毽球单人比赛,说不定会夺得金牌的吧?-﹣这自然是空话。
有一天,正是暑天下午,他看我昏昏欲睡了,便问道:"逮金铃子去,好么?"说罢,取了一只玻璃灯罩,便领我往城西南角跑去。快到城脚根了,他叫我不要说话,只跟在他后面,跨过小溪,踏上草径,不知怎么左转弯右抹角,好久好久,才带我进入到一处浓密的树丛中。那许多树我都叫不出名字,也不想去认,我只想找竹林,因为他告诉过我:"金铃子是栖止在竹枝上的。"这时周围没个人影,除了树叶的摩挲没有别的声音,真幽静啊!忽然,一只金铃子在哪儿轻轻叫唤了,我刚喊声"二表哥",他突然捂住我的嘴,轻声警告我:"不许作声!"这才恍然已置身于路家花园之中了,而且是偷偷进来的。
所谓路家花园,是我心向往之的圣地。它位居西南城角内,正对所谓"龙须炮台"的坡下。淮阴城的四周都有炮台,但只有这处炮台有个名称,不知何故。或者别处也各有尊号,我不知道,也可能的。在这炮台上俯瞰路家花园,只见溪水环绕,林木森森,亭台之属,隐隐约约,真是个桃源仙境!淮阴私家园林不少,但我那时所知和可望而不可及的,只有这路家花园。它应该也有雅号的(又称"环漪别墅":编者注),但我也不知道,只从俗称。
这时二表哥已蹑手蹑脚走近一根细竹,将灯罩套上嫩枝。我看见一只金铃子还在振翅歌唱哩,心里好急呀!但二表哥还是徐徐地、轻轻地往下套,直到金铃子被罩在灯罩中间了,才用手分别盖住灯罩的两头,然后长长嘘一口气,又把嫩竹枝缓缓退出灯罩,金铃子便留在灯罩中了。这天他一共捉到四只,送给我两只。
在民国初年,金铃是我们儿童的宠物,街上有得卖,而且还有小小的玻璃盒子或牛角盒子盛装着。但从街上买那现成装好的金铃子,哪有亲手捉到的名贵?况且是从路家花园里捉来,更何况是偷偷地溜进这有名的路家花园偷来的!然而可惜的是,在我幻想之中,这花园应该是如《红楼梦》中所描写的大观园那么大、那么精致而且清幽的吧?但我除了一片林木之外,什么也没有看见!如果不是被二表哥拖了迅速撤退,我可要跑回去看个究竟:即使遇不上林黛玉这些姑娘们,只要偷看一眼晴雯、紫鹃之流也不枉此行呀!
可是在回归的路上,我只专心爱护我的新朋友了。
那一对金铃子被我当宝贝似地装进一只牛角做的小圆盒里,放在衣袋中。无论什么时候它们都为我歌唱,就像目前青年们之喜欢随身带的袖珍收音机一般,但我可没有借以显示新奇或其他什么意图。而且我还可以随身将之带到私塾去,它唱起来老师也听不见,更像只耳机,只供我一人欣赏了。有时从衣袋中掏出来看看,它那形似蟋蟀但具体而微的躯体上呈现浅酱色,而振翅上还有美丽的花纹。它的食量极小,打开牛角盒底的小盖子,送进一粒饭粒或粥粒,就足以维持它一天的生命了!是多么可爱的小动物!但是冬天降临了,怕它冷,我将牛角盒藏在贴身小衫里,和它保持同样的体温,夜间则怀之同榻而眠。即使在夜间,它有时也依然歌唱,不过听来更似遥远一些,那也许是我渐入梦乡之故。但天一亮,我的第一件事先得看看我这对小朋友。那时呀,可真有和它俩"生同衾、死同穴"之愿……
然而好景不长,严冬降临了。尽管我百般保护它们,但我总得每天掏出来为之补充食粮,虽然不过一两分钟,是否就因为在这进膳之时,使它们伤风感冒了呢?那时,我自然不懂得在室内装置暖气或空调器保温了,更没有昆虫医生可以请教,它们其中之一,大概是雌的病了。再过一天,她死了,而且还断了一条腿!我伤心之余,便加倍地保护她的伴侣。可是过不几天,那只雄的也逝世了。它是否因为失去伴侣便绝食了呢?还是忧伤过度而亡的呢?我想二者必居其一。最后我只得将它们双双埋葬在后院泥土之中,并洒了几滴眼泪。自然,我并没有实践"死同穴"之志,否则,谁来写悼念它们的文字呢?所以有一些悼亡的诗是认不得真的:有的人墨迹未干,不是已另有新夫人?何况我辈小儿,所谓"童言妇语"是"一概无忌"的!
后来,我又买过几对金铃子饲养过,也都是过不了严冬。这种感情自然更淡了下去,认为这是它们抗拒不了自然规律的结果。
十四年后,我又去过龙须炮台,那是和陈调元的部下的一位大兵同志在那儿接头。居高临下,倒看清了路家花园临溪的一面:园子似乎颓圮了,但掩映在翠竹与嫩柳之间的一段回廊,却依稀可辨。偶尔见到一二半老妇人从回廊上穿过,恰也似在画中行,但确确实实见不到也不再幻想到什么晴雯之流古美人了!金铃子也许还会有的吧,我也没有再进去偷捉它的心情了。因为我那大朋友二表哥已在十年前就被肺结核病夺去了生命。自然,更主要的还是同我三舅﹣﹣他的父亲一样:为了穷!更使人倍加悲伤的是:当他逝去之时,我是被蒙骗过,不曾亲去吊唁。这理由我自然明白:在那愚昧的时代里,说肺病死者死后会有"痨蛾子"从他口中飞出,谁要被它钻进肺腑,也会一命呜呼!我的第一位和第二位大嫂以及第一位三嫂也都是被这所谓"痨蛾子"相继夺去生命的,我也被迫回避过......
如今又过了半个世纪,我还怀念那偷进去过的幽静的路家花园和我的大朋友。但我不敢再去访旧。因为我听说城墙早已拆除,筑成环城马路,而路家花园一带早已高楼林立,成为新市区的一部分了。这自然是巨大的变化,令人欣喜。即使还能辨认出那龙须炮台的所在,又如何能眺望到残留在我印象中的一泓溪水和一片树林?就让它和我的大朋友﹣﹣二表哥一同印在我心灵的深处吧!
"岸束穿流怒"
如果有人问我过去的淮阴名胜,依我童年的记忆,会毫不迟疑地答曰:"大闸口。"因为它是我逃学时代去的次数最多、印象最深的地方。大闸口,当然是俗称,应该称为清江闸或淮阴大闸才是。追溯历史,据说在明朝永乐年间它还叫"龙王闸",则非我当时所知了。在此以前,我所知大闸的,只有一句俗话,叫做"眼一瞎,跳大闸。"这是指那些冤屈难申而走投无路的人,每每到大闸之上纵身一跃,以求解脱。因此在黑暗的旧时代,大闸口这地方每每被苦难深重的人视为自杀场所的同义语。我的童年虽然寂寞,但绝无自杀之念。其所以爱去那里,正如今之少年儿童喜爱惊险故事一样,到大闸口去看那帆船过闸的惊险场面。最近《淮海报》曾有文章介绍淮阴大闸,其中引用清代大诗人吴梅村的诗句:"岸束穿流怒,帆迟几日程;石高三板浸,鼓急万夫争。"确是诗人对帆船过闸时的亲身体会。
我家住东门大街,去大闸口是应该出东门即安澜门,然后有三条路可走:一是顺城墙直趋河边,然后向东;二是过朱公桥,然后径直由花街趋运河边转向西北;三是由朱公桥东走小路向东北,经龙亭而达大闸。但我是逃学者,必须绕道而行。或由北门即拱宸门出城,更多是从小水门出城,沿运河南岸向东而行。这样,既可以避开家人耳目,更可以从上下行的船只,先测知是否已经"绞闸"而定步行的速度了。从小水门船桥以下,运河河面渐宽,到达清江闸之前,河面宽到二三倍,约有半里之遥。而迎接运河的,便是与河面几乎相等的一面高约三丈由巨石砌成的拦河坝(这坝上便是一条越河街了),坝的南北两端各开一个闸门:南端即清江闸,运河的主流即由此夺闸门而出;北端是越闸,为分洪闸。越闸上的桥是固定的,无桅小船可以从桥下通过。清江闸上的桥是活动的,可以拉开。称为"绞闸"者,即是拉开这活动的闸上的桥以便大型船舶通过。我所要看的惊险场面,便是绞闸以后上行或下行船通过闸门的大搏头情景。
越河街的这条拦河坝是和河南岸的石坝成八字形逐渐收缩的,到了清江大闸前,只有大约二丈来宽的闸门了。原来半里宽的河面,除了越闸分去不足三分之一的河水,其余的都奔向这狭窄的闸门而来,犹如千百人同时涌向几尺宽的小门一般,你冲我撞,都想奔突而出,于是互相激荡,形成汹涌澎湃之势,而两岸石壁,回声相应,遂发出震天价的怒吼,吴梅村说"岸束穿流怒",这个"怒"字真是形容得再恰当不过了。当这些怒流在约莫五丈(?)长的狭窄的闸堂中被两岸巨石束缚得互相撞击,左右翻腾之后,终于挤出大闸的后门。后门之外,是一片与闸门前相仿佛的广阔的大闸塘,河水夺门而出之后,突然又形成半瀑布形倾泻而下。由于闸上与闸下的水面在洪水期相距约三丈之谱,平时相距也有一二丈,这半瀑布似的河水,便以十五度至三四十度的角度向下翻滚奔腾,在大闸塘里形成无数的漩涡。在几十丈宽广的闸塘中激荡回旋之后,它才以一泻千里之势直奔长江而去。跳大闸的人之必死无疑,就因为这大闸塘里漩涡无数,谁也无法拯救他。
"绞闸"之后,上下行的船舶便要以生死搏斗的精神通过这"岸束穿流怒"的清江大闸,这能不惊险万分么?在我逃学的年代里又能不以观赏船舶过闸视为淮阴名胜么?
据说在津浦铁路通车以前,漕粮都经由清江浦北运京城,每当运粮季节,万余艘漕船和十二万漕军,"帆樯衔尾,绵亘数里",蔚为壮观。上下船舶在此过闸,都要等候,所以吴梅村说"帆迟几日程"了。到我童年时代,这盛况已不复存在,但在大闸塘下等候过闸的船也每每有百数十艘。因此,每天都要"绞闸"几次的。"绞闸"有上行、下行之分,但不管上下行,都同样惊险,同样紧张。比较而言,上行较困难,下行较危险,所以我都爱看。上行的困难处在于逆水行舟,下行的危险处在于俯冲而下。而不管上行下行,通过五丈左右狭长的闸堂时节,是最艰苦、最紧张的阶段。因此除了舵工和一二名最干练的水手之外,全船的人都要下船步行,以防不测的。
先说上行船吧。它首先得将船舶从远处驶靠北岸,徐徐上行,到达闸口左翼即八字形的左侧处,它避开夺闸门而出的主流,顺着高耸的石壁,一步一步爬上那十五度以上的水坡。这是一段艰苦的历程,需要船上船下水手的协力,才能将船头拉近闸门。当它面对着闸堂中冲出的主流,船头激起丈高的浪花时,水手已无能为力,全凭上流两岸绞关者将系在船头上的铁缆一寸一寸地把船绞上去了,管理船闸的闸工,此时敲着雨点似的铜锣,许多人齐声高呼:"绞关喽!绞头关喽!"这好似战场上的冲锋号,闸上船下,都进入战斗了。可惜那绞关上的工人多半是附近叫花堂里派出的临时工,肚子吃不饱,绞关绞不动,每座绞关上七八个人每分钟绞不了三五寸。闸上闸工的锣声和叫喊声不断在催促加油。而我辈两岸的观众数以百计,也莫不呐喊助威。船上的舵手更是紧张,他狂喊狂叫,指挥水手,一时叫注意左舷,一时又说右舷危急。原来闸堂的宽度比船身宽不了三五尺,尽管前有铁缆、后有舵手,但闸堂中的怒流翻滚撞击,总使得船身或左或右摆动。水手便不得不将粗大的草捆时而往左、时而往右来防止船舷撞击石壁。而在绞关凝滞不动时,这水手还得用竹篙撑着石壁,以助一臂之力。就在这不断的呼号中,紧密的锣声中,要连续奋斗半个小时之久,船工才会改换口令,叫喊"绞二关啦!"到了绞二关,是说明船身已基本上脱离险境,大半身已绞出闸门了。而闸上闸下又是一片惊叹与欢呼之声。吴梅村诗中"鼓急万夫争"句,正是描写此情此景了。不过"鼓急"到此时已成为"锣急"了。时隔三百年,以锣代鼓,是可能的变化,并非诗人之误。
至于下行船,其穿过闸堂,与上行相仿。也是先在闸门的前门左侧,顺着石壁徐徐进入闸门。在闸堂中间的搏斗,也和上行相仿佛。只是我现在说不清楚的,是其速度何以也如此之慢。道理我可以理解:闸堂中的怒流是横冲直撞的,船不能听其随波逐流,否则也要被石壁撞个粉身碎骨。但使之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前进的方法是怎样的呢?是否也利用绞关的铁缆,反其道而慢慢松的呢?我就不敢肯定了。这只好等待淮阴的老人们出来加以解释。下行船最紧要的关头,是在船头对准前方,即将向下俯冲的那一刹那。只见那威风凛凛的舵手,真个像三军司令那样地一挥手,于是闸工一声锣响,闸上闸下齐声呼应,一切羁住船只的绳索之类同时撒手,船立刻就像脱缰的野马,对准半倾的怒流俯冲而下,其直如矢,径向大闸塘的中心射去!这时候,铜锣紧密地敲响,两岸人们发出由衷的欢呼,庆祝它胜利通过险关!但那舵手,这时却以整个生命把握舵杆,注视着前方,躲避开或左或右袭来的每个大漩涡,一直到穿过大闸塘,听到闸上庆祝他的欢呼和锣声,他才能收起庄严的神色,露出微笑,他胜利了!自然,这已经远远离开我的视线以外了。我自己也从这场神奇的梦似的情景中清醒过来,如醉如痴地收回我的视线。当此时也,我不仅忘了逃学的恐惧感,而且不无自豪地感到幸运与骄傲;若非逃学,我焉能目睹这雄伟的景象,又焉能理解舵手、水手、闸工们的伟大?甚至觉得我的逃学是无可非议的正义行为了!……
但到此时,我还不能即赋归去,因为绞闸后还有另一场奇观,那便是搭桥。
大闸上的桥是活动的,用人力拖拉过来就是。所谓奇观,并不在桥,而在使桥得以在它上面拖拉的四根横木。这四根横木也很平常,它约两丈来长,正好搭在闸堂之上固定的槽口里;它的宽度和厚度都约莫一尺,很坚实。桥下有四排滚轮,这根横木便是承受这四排滚轮的。这也没有奇处。奇就奇在帆船过闸堂时,不仅要"绞闸",把活动的桥拉开,而且要抽去这四根横木。船过后,要拖拉这桥之前,又得先搭上这四根横木。在我们那个尚无起重机之类的旧时代里,这四根横木的一抽一搭,可真是个学问。
就说这次船过以后吧,要搭这四根横木了。它们被分在两岸,各有两根;除了几根长不及丈的粗绳以外,别无其他任何工具,而闸工们就以自己的智慧解决了这个难题。横木的一端,即当槽口处的部分穿有一孔,两位闸工便以粗绳穿过孔道,抓住绳头,猛力将一根横木冲向对岸去;对岸两位闸工也以同样方法,猛力将一根横木冲了过来,于是两根横木在闸堂中心处搭上头了。此时横木的二分之一以上部分悬了空,此岸的闸工便跳上横木这一端以身体的重量改变横木的重心,使对岸的横木架在这一横木之上,而另一闸工则使横木向横里推动,使它成为对岸横木的杠杆。对岸的闸工则趁此再将他们的横木对直猛推过来,便达到此岸,再一位闸工使用粗绳将之放进固定的槽口之内了。他们的动作敏捷、利落而准确,使人叹为观止!第一根横木搭好,其他三根便更好办了,不过十来分钟,四根横木便齐整地横在闸堂之上。这下一步便是用人工将拖在一边的桥身拖过来,人们和车马便可通行了。
但且慢,那两根拖桥身的粗麻绳还得过河哩。于是一位闸工提着两根绳头先从横木上过来。我看过走软索的杂技,那是专业演员,而且要用一根竹竿作平衡;我们的闸工并不装模作样,却视脚下的惊涛怒浪如无物,一摇二摆地如履平地一般走在横木之上。当然,这在他并不算什么,习惯了。而我当时可认为这是大智大勇,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这种表演并不能由闸工专美。有些等待过河的人,自然是棒小伙子了,其实也不一定有什么紧急公务,而是想一显身手吧,便也在此时抢先从横木上走了过来,以博人们的喝彩。但有一次,一位推独轮车的居然也不耐烦,竟然推着他的车子从这独木桥上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了,这可获得两岸人们的大声喝彩!我自然更为热烈地欢呼……
每次从大闸口游罢归来,都是满怀高兴的。但我独自无伴,回家后更是守口如瓶,不敢透露一字,这可更增加我的寂寞之感!但人到老年,每每反常,也爱唠叨了。憋在我胸中近七十年的喜悦啊,今年才得以倾吐出来。但京杭大运河上早已有了现代化的船闸,我这怀古之作,是应该速朽的了。

【陈白尘(1908年3月2日—1994年5月28日),中国作家、编剧。原名陈增鸿,又名征鸿、陈斐,笔名墨沙、江浩等,江苏淮阴人。1930年,参加左翼戏剧家联盟,从事戏剧活动,曾参加南国、摩登等剧社。后回家乡从事革命活动,1932年7月任共青团淮盐特委秘书,因叛徒出卖而被捕。在狱中创作了一些短篇小说和独幕剧。1935年出狱后在上海从事文学创作。抗战开始后,在各地坚持进步的戏剧活动,创作了大量剧本,代表作有《乱世男女》《结婚进行曲》《岁寒图》《升官图》等。解放后参加创作了电影剧本《宋景诗》和《鲁迅传》等。文革后重操文笔,1978年任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主持建立了戏剧影视研究所,这是国内第一个戏剧学专业博士点,培养了许多戏剧人士。1983年当选为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陈白尘对于讽刺喜剧有着独到的贡献,被誉为“中国的果戈理”。1994年5月28日病逝,享年8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