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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历史,难以深究

《汉书》的作者班固,生活在东汉的初期。他与司马迁有所不同。司马迁在《史记》中透出对现实的批判,而班固则始终倾心于汉帝国,

《汉书》的作者班固,生活在东汉的初期。他与司马迁有所不同。司马迁在《史记》中透出对现实的批判,而班固则始终倾心于汉帝国,热情颂扬其辉煌。

汉明帝永平五年(公元62年),有人向朝廷上书控告班固“私修国史”,班固因此被捕,书稿也遭到查抄。班固的弟弟班超急忙前往洛阳,为兄辩护。汉明帝在看到班固的书稿后,才明白他对大汉的忠诚与热爱,于是决定释放他,并任命为兰台令史。随后,班固参与了官修的东汉国史,即《东观汉记》(后世已散佚)中光武帝的部分。至汉章帝建初七年(公元82年),《汉书》初步完成。

作为扶风人,班固在朝中属于“长安系”。三辅地区的老一辈曾在皇帝身边享受大汉的荣光,但因归附刘秀的时间较晚,升迁较为艰难,心中难免有些不满。然而,班固生于新时代,长于新时代,因此并未对新时代产生抵触。他写下《两都赋》,热赞洛邑的制度之美。考虑到东汉开国之气势,《两都赋》中所描绘的景象未必只是文学夸张,班固的内心也未必仅仅是迎合。

在当时的社会,个人只有归属于帝国,才能算是真正存在于世。光武中兴之后,还有什么比汉帝国更为永恒呢?成为帝国意志的一部分,何其荣耀。

然而,命运总是多变。汉和帝时期,班固依附于窦宪。一次,他的家奴因醉酒阻拦洛阳令种兢的车,甚至破口大骂。种兢因畏惧窦宪的权势,不敢追究。等到窦宪倒台,班固却遭到种兢的陷害,最终死于洛阳监狱中。临终前,他是否曾怀疑过自己所书写的汉家神话?

女主

班固的死,牵扯出东汉历史上的外戚之祸。章和二年(公元88年),汉章帝去世,年仅十岁的太子刘肇(即汉和帝)登基。因新君年幼,太后窦氏临朝称制,其兄窦宪把持朝政。许多人认为,章帝去世后,东汉便已进入盛世衰变的转折点。黑暗的外戚政治,也成为后世解读这段王朝历史的共识。

我们不妨先理清皇帝身边的女人们。刘秀初创业时,与新野阴氏联姻,背后是南阳的豪族。后来,为了笼络河北豪族,刘秀立真定郭氏为后。天下一统后,刘秀废郭氏为中山王太后,改立阴氏为皇后,并将阴氏之子刘庄立为太子。然而,他又不想过于打压河北势力,仍给予郭氏极高的尊崇,以避免阴氏对郭氏的迫害。

刘秀的姻亲中,还有几个西北家族:扶风窦氏、安定梁氏和扶风马氏。马氏原与窦氏、梁氏关系良好。据《后汉书》记载,马援曾因病卧床,梁松前来探望,未得回应。梁松离去后,马援的儿子询问为何要得罪显贵,马援则表示自己与梁松父亲是朋友,不必在意。此后,两家交恶。后来,马援远征武陵蛮失利,死于军中,梁松与窦固借机落井下石,马氏日渐衰落。为保住权势,马氏终止与窦氏的联姻,将马援的女儿(即明德马后)送入太子宫。汉明帝即位后,逼迫窦融辞职,禁锢窦固,并诛杀梁松。

史书上说,东汉的皇帝们极为宠爱皇后,但生育子嗣的东汉皇后却寥寥无几。皇帝的宠爱,是出于政治,而非人性的关怀。马后入宫后,迟迟未有动静,明帝在她未被立为皇后之前,将贾贵人(马后的外甥女)的儿子过继给马后,成为养子,这便是后来的汉章帝。贾贵人让出儿子,显然是一种家族策略。整个东汉,姐妹亲属齐入宫的情况屡见不鲜,若一人诞下子嗣,受益的便是整个后族。地位相对较低的贾贵人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利。马后肩负振兴家族的使命,她的失败意味着马氏一族的失败。如何打破困境呢?依靠美色征服皇帝是一种常见的方式,但后宫佳丽无数,永远有更年轻貌美的竞争者出现。马后另辟蹊径,努力迎合阴太后,为自己赢得政治筹码。最终,阴太后一句“马贵人德冠后宫,即其人也”,便一锤定音。

成为皇后并非高枕无忧。郭氏被废的例子就在眼前,除非自己的养子登上大位,否则随时可能面临危险。马后一再压抑兄弟的仕宦之路,不为他们谋求高官厚禄,以避免遭到皇帝的敌视。马后的兄长马廖、马光、马防在明帝时期不过是虎贲中郎和黄门侍郎。

当马氏小心翼翼经营家族地位之时,女主政治的雏形已初见端倪。然而,马后终究等不来她的时代。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明帝去世,章帝即位。表面上,章帝极为信任自己的舅舅们,还让马防在外领兵,积累军功。但与此同时,他又纳窦氏及梁氏之女为皇后和贵人。这两家实力薄弱,且与马氏有恩怨。章帝此举的意义显而易见,便是以外戚制外戚。

马后的应对策略,是立与自己有姻亲关系的宋贵人之子刘庆为太子,以抢占皇储之位。这番努力注定要付诸东流。要先确保女主,才能保障太子,否则将重蹈郭氏覆辙。有趣的是,窦皇后的曾外祖母恰恰是郭氏。

建初四年(公元79年),马后去世。仅仅四年后,马氏兄弟因奢靡生活、招揽宾客,被罢免回封地。

窦皇后则是另一个马后,只不过手段更为狠辣。她收养了梁贵人之子刘肇,随后罗织罪名,使得太子刘庆被废,宋贵人自杀。刘肇被立为太子后,梁氏一家私下庆祝,窦氏家族“闻之,恐梁氏得志,终为己害”,于是“谮杀二贵人”,诬陷梁贵人父亲谋逆,其家族被流放至九真。最终,宫中竟无人知道刘肇乃是梁氏所生。

窦家作威作福,阴、马诸氏“莫不畏惧”。但窦氏之于章帝,正如马氏之于明帝,不过是一枚棋子。章帝可以轻易约束马氏兄弟,对窦氏自然更少顾忌。窦皇后的兄长窦宪得势后,低价强买公主的园田,章帝严厉斥责他:“国家弃宪如孤雏、腐鼠耳!”窦宪大惧,窦皇后“毁服深谢”,归还园田。章帝虽宽恕了窦宪,却不再重用。

纵观光武、明帝、章帝三朝,皇后如履薄冰,外戚战战兢兢,毫无挑战皇权的可能。然而,历史在此产生了一个重要变数——接下来的汉和帝即位时年仅十岁,是东汉历史上第一位幼帝,权力遂旁落至窦太后手中。她将朝政交由兄长窦宪和太傅邓彪来处理。邓彪性格温和,作为一介循吏,恰好可以成为窦氏在外朝的代言人。

章帝去世,各地诸侯王前来洛阳吊丧,其中就有齐殇王之子都乡侯刘畅。刘畅在京城积极活动,得到了窦太后的信任。但在某次上书中,刘畅为自己谋求“宫省之权”,触碰了窦宪的利益,窦宪派刺客谋杀了刘畅。窦太后大怒,将窦宪幽禁在宫中。这一举动的结果是,窦宪没有受到牢狱之灾,但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于是,窦宪“自求击匈奴以赎死”。永元元年(公元89年),窦宪挥师北上,大败北匈奴,登燕然山。班固撰写《燕然山铭》,歌颂“汉之元舅”的丰功伟绩。

永元三年(公元91年)正月,和帝“加元服”,正式告别幼主的身份。窦氏掌握大权,党羽遍布宫廷内外,和帝想要夺权,只能依赖身边的“近臣”。最关键的两人,一个是宦官郑众,另一个是前文提到的宋贵人之子刘庆。永元四年(公元92年),窦宪率军还京,和帝发动雷霆一击,移驾北宫,控制了禁军。洛阳城的兵权瞬间易手,窦氏集团来不及反应。窦宪、窦笃、窦景三人被迫自杀,其党羽通通被清除出洛阳。

永元九年(公元97年),窦太后去世,梁氏上书和帝告知其身世秘密。有人要求夺窦太后尊号,和帝不许。接着,和帝立阴氏之女为后,又大封梁氏外戚。阴后身材短小,性格嫉妒,和帝转而宠幸开国功臣邓禹的孙女邓绥。后来,阴氏欲害邓氏,事发被废,邓氏则被立为皇后。

历史走到这里,并未偏离刘秀设立的轨道。在大多数时候,几个支配群体严守规矩,权力秩序虽有波动,但大体上是平衡的。

然而,两种颠覆性的力量正在搅动局势。一种力量源自皇帝本人。皇帝个人只是皇权的表象之一,自秦始皇以来,历代的明主昏君都试图突破现实带来的种种枷锁,从而延展权力的边界。到东汉前期,皇帝已经探索出诸多实用的法则,比如重用近侍,在宫中完成决策过程,将外朝机构变为执行机关;或者利用地位低但权力大的“酷吏”,以监视官员等等。

简而言之,皇帝制度的内在属性决定了,皇帝本人就是皇权的最大颠覆者。他们可以突破已有制度,引入新的力量,打造新的秩序。在和帝一朝,宦官郑众和蔡伦的地位如坐火箭般飞升,崛起的宦官势力,已然成为权力秩序中一股不容忽视的暗流。

另一种力量则源自儒生。

父权

范晔在《后汉书》中回忆两百多年前的东汉历史,将外戚政治视为一种不正常的秩序:“东京皇统屡绝,权归女主,外立者四帝,临朝者六后,莫不定策帷帟,委事父兄,贪孩童以久其政,抑明贤以专其威。”正是如此,东汉才“陵夷大运,沦亡神宝”。

这样的论断,是否符合汉人的认知呢?如果不符合,范晔为何会有这样的论断呢?

建初元年(公元76年),汉章帝想要给自己的舅舅们封爵,但明德马后不想家族揽权过多,不同意。第二年,天降大旱,有人上书称,不封外戚,老天会降下惩罚。皇帝与官僚一致认同,于是大封外戚。皇帝与母族分享政权,本就是天下秩序的一部分。

两汉时期,母系观念依然盛行。试举几个例子: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有专门的“置后律”,规定爵位、财产可以由母亲、妻子、女儿继承。汉文帝的母亲薄姬早年丧父,由母家抚养。汉武帝听说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金俗在民间,急忙说道:“何为不早言?”他亲自来到金俗家门口迎接,吓得金俗一家鸡飞狗跳。手下搀着金俗出来时,汉武帝下车说道:“大姊,何藏之深也?”说罢,带着她入宫,一起拜见太后。汉武帝不介意姐姐非同父所生,反而异常纵容金俗一家。

东汉思想家王符因母亲来历不明、地位低下,幼年常常被人欺负。顺帝时,魏郡人霍谞的舅舅宋光被人诬陷入狱,霍谞给大将军梁商写信,为舅舅伸冤,其中写道:“谞与光骨肉,义有相隐,言其冤滥,未必可谅,且以人情,平论其理。”言下之意是,我与舅舅乃骨肉至亲,不好为其说情,便据理说明他的无辜。东汉末年,广陵人陈矫本是“刘氏子”,过继给舅氏,改姓陈。

上述种种事例说明,母族、妻族虽是异姓,但仍为一家。在《史记》、《汉书》和《东观汉纪》中,皇后被列在“外戚传”的名录之下;到了《后汉书》,外戚传则变成了“皇后纪”。在汉代,皇后的意义不仅在于母仪天下的身份,更在于她能够以“太后”的身份为皇帝提供外戚的支持,保护皇权。因此,天子信任外戚,本是理所当然之事。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天平逐渐向父系倾斜。其一是姓氏变化。本来,姓氏不一定非得遵循“父子同姓”,改姓非常随意。比如汉桓帝皇后邓猛女本是邓香之女,因母亲改嫁梁家而改姓梁。后来,汉桓帝诛杀梁氏外戚,邓猛女又改姓薄。朝廷有人上书,认为皇后不宜改姓,于是又改回邓姓。改姓遭到批评,正说明某种规矩正在形成。

其二是祖宗意识。西汉时极少有人能说清自己祖先的名讳,比如刘邦称父亲为“太公”,使得司马迁也无法确认其名讳。《汉书》列传里的人物开头基本上“名字+籍贯”,很少记载传主祖先的姓名。东汉以来,人们开始关心姓名的来历,寻找祖先,有时为了攀附高枝,甚至“创造”自己的祖先。紧接着,家谱开始大规模出现。

日益繁多的条条框框,意味着父系意识的强化。两汉之际,家族之间相互联姻,人们与妻族、母族团结一致,在战乱中保存实力、割据一方,不必讲同姓、异姓的分别。天下承平日久,中央的权力无法覆盖至全国各地,在这些缝隙之中,实力强劲的大家族崛起、分化。随着察举制的发展,门第和阀阅逐渐成为选拔人才的标准,家族之间的边界变得清晰,家族内的单一姓氏得到突出。妻党、母党被视为“外人”,便不足为奇了。

王朝更迭、宫廷政变、英雄出世、豪杰陨落,犹如惊涛骇浪,再剧烈也不过是海洋表面的运动。而父系意识的成长,宛如海平面的升降,需经过上千年的历史周期,才会使“宗族”的世界浮现。站在历史的巨大遗骸之上,难免产生宿命般的悲怆感,个体的力量微乎其微,仿佛一切皆为命中注定。

个体的不安全感也是命运的一部分,正是心有不安,才有变革的动力,最终义无反顾奔向“宿命”。

东汉中期,外戚干政的现实并未让皇帝过于担忧,反而引发儒生的不满。于是,他们开始提倡阳刚之气。汉和帝去世后,邓氏执政,先迎立出生仅一百多天的刘隆为殇帝,不到一年,殇帝病逝,又立十三岁的刘祜为安帝。永初元年(公元107年),地震不断,官员李固上书直言,太后干涉朝政,使得阴盛阳衰,造成地震。这番话距离汉章帝不封外戚遭致天灾的言论,仅仅过了三十年。

安帝亲政后,重用外戚阎氏,又有人上书:“陛下诚仁恩周洽,以亲九族。然禄去公室,政移私门,覆车重寻,宁无摧折。”言下之意,皇帝亲近外戚固然是好的,但不能将权柄让人。

东汉末年,经过经学家反复的论证,九族里已经没有“母妻之党”的位置了,父权至上,祖孙同姓,以夫制妻,“亲亲”让位于“尊尊”。皇权不再需要母家的支持,外戚政治的正当性被完全否定。

意识形态不是对权力的粉饰与伪装,它本身就是权力。儒生心中的不安和期待重新塑造了皇权,以至于后世范晔在书写东汉史时将外戚理所当然地视为毒瘤,而外戚在以后的历史中从未有过翻身的迹象。

虽然儒学士人激烈反对外戚政治,但有时他们仍会与外戚合作。在后世的印象中,邓绥被视为“贤后”。殇帝即位时,邓太后有意安排兄长邓骘辅政。邓骘本想通过军功建立威望,无奈战绩水分太多,只能选择一条与窦宪完全不同的路线——广泛任用名士。史载,邓骘“推进天下贤士何熙、祋讽、羊浸、李郃、陶敦等,列于朝廷;辟杨震、朱宠、陈禅,置之幕府,故天下复安”。

窦宪当权后,提拔的往往是自己的宾客,基本属于火箭式干部。但邓氏非常尊重察举制。邓太后在永初五年(公元111年)连颁两道诏书,要求官员推荐人才,虽然大部分都是邓家的“门生故吏”,但起码符合公论。同时,邓太后对宦官郑众、蔡伦颇为礼遇。

儒生对此秩序并不反感,但皇帝却不乐意了。安帝作为外藩,能够登上大位,离不开邓氏的支持,但安帝成年后,邓氏迟迟不肯归政,使得双方矛盾重重。永宁二年(公元121年),邓太后去世,亲政的安帝立刻颠覆了朝局。

他用外戚耿氏和皇后阎氏,取代了邓氏家族;用身边的两个小黄门——李闰和江京,取代了蔡伦。皇帝“内宠”结成的利益共同体,成为了中枢政局的掌控者。

大臣杨震挺身而出,攻击安帝的新秩序:先上书反对安帝乳母王圣及其女儿伯荣参与政事;接着拒绝耿氏与阎氏推荐的官员;然后借地震一事,劝皇帝“奋乾刚之德,弃骄奢之臣”。

有人向安帝进谗言,提到杨震是“邓氏故吏,有恚恨之心”。对于一心巩固自身地位的安帝而言,“邓氏故吏”无疑是一个极为敏感的词汇。安帝亲政后,虽利用亲信夺回了禁中与内朝的政治空间,但外朝的“邓氏故吏”仍然很多。不除掉他们,如何能心安?于是,安帝决定驱逐杨震,下令送归原籍。

杨震走到洛阳城西的几阳亭,慷慨陈词:“吾蒙恩居上司,疾奸臣狡猾而不能诛,恶嬖女倾乱而不能禁,何面目复见日月!”随后服毒自尽。杨震之死越是悲壮,越能说明士人心中的不安是多么强烈。

大劫

永建二年(公元127年),汉顺帝征召民间学者杨厚。杨厚推演术数,告知皇帝:距汉高祖建国快三百五十年了,这一时间节点必有灾厄发生。

阳嘉二年(公元133年),天灾不断,汉顺帝征召郎顗,询问天象变异之事。郎顗上书称:汉兴以来一共三百三十九年,大劫将至。

谶纬是两汉社会的产物,代表了汉人的一般精神状态——既有庞大帝国的优越感,又有对于未知的恐惧;既有实用的生活经验,又有术士方士的信口开河;既有借题发挥、劝谏人主的烟幕,又有阿谀奉承、迎合上意的马屁。

“三百五十年之厄”诉说了某种时代情绪:汉朝国运之衰落,似乎就在眼前,若不改革,必有大患。

作为只能存活几十年的个体,又身处一个信息并不发达的社会,如何感知时代的下沉呢?天灾频发,百姓流离失所;官员贪腐,鱼肉乡里;国家索取不断,税上有税;官途壅滞,人才寻不到出路……最重要的是,公平的丧失。

在现实的汉朝之上,存在着一个神学层面的汉帝国。汉人宣扬高祖斩白蛇,旨在证明,汉家之主受命于天。将皇帝捧上神坛,既是奉承,也是制约。天是公正的,那么天命之人必然是无私之人,“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皇帝、官僚、史家、士兵、儒生、游侠、商贾,无一不从汉家天命中寻求人生的意义。当越来越多的自然灾害或人为“异象”出现,威胁到个人的生计与利益,人心的震荡便无法止住了。这其中,心思最敏感的莫过于儒生了。

东汉政府在选人上主要有两种制度,一是察举,二是征辟。显然,这两个制度并不公平,举才用人的权力掌握在各郡国以及中、高级官员手中,黑幕是常有之事。但对儒生来说,这是一条坦途。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官僚多是读书人,他们授徒讲学,开枝散叶,一旦有用人机会,必然偏向于门生故吏。

到东汉中后期,帝国出现了“累世公卿”的局面,士大夫阶层的实力也在逐渐增强。可在这样一个时代,大部分儒学士人竟然感受到一种无言的压抑。

读书人越来越多,但官缺不会增长。上位者垄断一定的官职,必然造成社会固化。皇帝为强化权力,重用近臣(多是外戚、宦官),上层士人被排除出权力核心,在朝廷只是受命办事而已;下层士人则要面对外戚、宦官派系官员的竞争。

这是儒生不满的主要原因。在一个身份制社会,人们对于出身和流动是极为敏感的。出身不好的人只能在底层流动,如果因为某种机缘突破了制度设立的边界,进入了不该进的阶层,必然会遭到严厉的打击。宦官、外戚,以及他们的宾客即是此理。权力是限量供应的奢侈品,一群异类未经竞争就堂而皇之地攫取权势,不难想象,儒生会感到何等的不公平。

问题出在皇帝身上。他可以无视规矩,随意任用亲信。儒学士人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不好直接咒骂天命之子。舆论与历史编纂对于外戚、宦官的否定,其实就隐晦地指向了背后的皇帝。

时代下沉,大劫将至,并不意味着只能袖手旁观。士人寄希望于皇帝实现中兴。永建初年,左雄劝顺帝多用“循理之吏”,他搬出汉宣帝的例子,认为只有“综核名实”“信赏必罚”,才能“建中兴之功”。

什么是“综核名实”“信赏必罚”?官场新人李固在顺帝考核时说:“宜令步兵校尉冀(外戚梁冀)及诸侍中还居黄门之官,使权去外戚,政归国家,岂不休乎!……又宜罢退宦官,去其权重。”罢退外戚、宦官,建立一种不为人情左右的“公平”的秩序。

阳嘉四年(公元135年),顺帝拜皇后梁氏的兄长梁商为大将军。同一年,李固入梁商幕府。永和六年(公元141年),梁商去世,其子梁冀继承大将军之职。建康元年(公元144年),顺帝去世,年仅两岁的汉冲帝即位,梁太后掌控宫廷,诏命梁冀和太傅赵峻、太尉李固总领尚书事务。

数月后,冲帝崩,皇统再绝。李固想立“年长有德”的清河王刘蒜,梁冀为了专权拥立八岁的刘缵为汉质帝。此时李固位居宰辅,大刀阔斧进行改革,遣退了一百余位不按常规升迁的官员。汉质帝十分聪慧,曾在朝会时斥责梁冀为“跋扈将军”,于是梁冀毒杀了他。李固再次拥立清河王刘蒜,梁冀则与宦官曹腾合作,威慑群臣,李固不肯屈服。梁冀劝说梁太后将李固免职,拥立刘志登上大位,成为汉桓帝。李固被免职后,很快被整死,梁氏成为东汉势力最大也最跋扈的外戚。

和平元年(公元150年),梁太后去世,梁冀进一步扩张势力,使得大部分外朝官员都依附于他。宫廷之中,汉桓帝时刻处于监视之下,只能悄悄与宦官结盟,但还是引起了梁冀的注意。见事情不妙,汉桓帝赶紧发动政变。他召来尚书令尹勋,令其控制宫门,收集符节,以钳制倒向梁冀的宿卫军团;然后调动虎贲、羽林等少数军队,包围了梁冀的住宅。梁冀见大势已去,自杀身亡。

梁氏覆灭,外戚势力衰落,宦官取而代之。

外戚、宦官政治的黑暗程度有时被夸大。东汉当权的外戚和宦官,并不大干预朝廷的大政方针,更没有像王莽那样激进改革。他们最糟糕的一面在于滥用权力、干预选举。梁氏曾两次遭到打击,受尽苦难,然而当权之后表现极端,一门之内“卿、将、尹、校五十七人”,妻家孙氏“冒名而为侍中、卿、校尉、郡守、长吏者十余人”。宦官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因“刑人”身份而产生自卑心理,一旦掌握权力,便会变得极为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