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楠死了,被晋国用车裂之刑处置,首级挂在城头示众。
死前她的眼睛含笑,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如果不是她主动替我承担刺杀任务,死的人就该是我。
一个敢刺杀晋王的人,死了便死了,这是我公孙家代代家主的宿命。
接这个任务的人是我,公孙楠明知道这次刺杀任务九死一生,还依然挡在了我前面。
离开公孙家的那一天,她来找过我。
我竟没发现她与往常不一样,还骂了她。
她走的时候很伤心,我不知道她口里说的什么。
我获悉她的噩耗,却什么也不能做。
为了公孙家,甚至连她的尸骨都没办法保留,也没办法给她一个葬礼。
我很后悔。
如果当初我对她温柔一点点,如果对她多关心一点点,如果不嫌弃她,不骂她脑子有病,不讨厌她。
或许我就能知道公孙楠心中所想了。
她说,她累了,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1
我把自己关在了公孙楠住的小院。
在漆黑的房间里不吃也不睡。
鲜血顺着手中刻刀一点一点滴落。
立在我面前的是公孙楠的雕像,长发垂至后腰,左手广袖拢在腹部,右手打着一把油纸伞,伞下是光洁的额头,清冷的眼,高挺的鼻梁。
倾世绝尘的美人。
七年前我初遇见她时就是这样子,那与我有五分相似的眉眼如一弯新月。
她沿着青石板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走近。
“公子,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隔着一层台阶,她伸出手接过我递过去的坠子。
“在下云中公孙扶疏,敢问姑娘芳名?”
声音空落落地响在漆黑的屋中,再没有后续。
眼泪从我眼中滴落。
门外的风云裳再也承受不住我这伤心难过的模样,捂住嘴发出哽咽的声音,提着裙摆跑出了院子。
执念让我再也没法忘记公孙楠。
很多时候总觉得她脑子不正常,只因我忘记我们前世种种。
2.
“公子,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烟雨蒙蒙中,她撑着一把油纸伞沿着青石板缓缓向我走近。
“姑娘,这是你刚掉的东西。”
我将刚拾到的耳环坠子递给她。
看到她与我有五分相似的眉眼,莫名好感。
“在下云中公孙扶疏,敢问姑娘芳名?”
“谢谢,青阳,钟离云姝。”
油纸伞下,她灿烂一笑,弯弯的眉眼有如乍开的扶春花。
那是在扶春花盛景的苍梧山。
扶春花每年盛开的时节,有多得数不清的人前来赏花。
我买下它后,苍梧山就变成幽静之地。
邂逅,没有带来多少印记,我记住了那个与我有五分相似的眉眼。
和风细雨带我离开了苍梧山。
远处穿黄衣的女子依然打着伞,朝向我离开的方向。
公孙家族是云中一个望族,历代家主没有一个能活过三十岁。
所以,做公孙家主是一个十分高危的职业。
公孙家以牺牲一代家主这样昂贵的代价,传到我这里,也还是没有摆脱家族衰落的命运。
我当上家主那一年12岁,我爹向我娘简单交代几句就离开了。
去完成这样危险的任务,整个家族只有家主能做到。
后来江湖传言,我爹死于乱刀之下,尸首被人分食。
我娘听说后,也把自己关在小院里,用家传刻刀为我爹雕刻了一尊像。
她对我说,成为公孙家族下一代家主,就要像我爹一样挑起整个家族的命运。
家主要完成的任务,不仅代表公孙家世代的荣誉,还有全族上千人的命运。
在我爹雕像前,我娘让我发誓。
我娘何其心狠,亲手将儿子送上家主的位置。
我不想步先人后尘。
却不得不说出族中长辈们想听的话。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想摆脱这种桎梏命运。
命运多舛。
我还没找到适合成婚的人选,我娘一场大病随我爹去了。
我再无后顾之忧。
着手安排家族生意,调整产业结构,将好些明面上的产业转移到地下。
又将暗中蓄养的死卫打散,把奇能异士分散到各地大市里。
江湖赫赫威名的公孙世家,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人人都说,前任家主死后,公孙世家已经没落了,现任家主撑不起公孙家族的大梁,只剩下一个空壳。
只有我清楚,公孙世家只是转移了部分产业和势力,他们的存在完全靠我维系。
3.
我不是没有适合结婚的人选,
我是要找个能助我实施计划的女子。
4.
热闹的街市传来一阵骚动,遥见一黄衣女子长鞭飞舞,几名壮汉被长鞭摔得面目全非。
围观的人群高声叫好,声音此起彼伏。
“姑娘,你看我怎么样?明天我上你家提亲。”
“姑娘,我愿意做上门女婿,你有什么条件?”
“姑娘,我不会武功,但我喜欢你,可以做你的夫君吗?我有功名。”
许多男子高扬手臂,个个大呼小叫,唯恐现场不够热闹。
黄衣女子长鞭一甩收回手中,几名黑衣人两列而出,把黄衣女子护在中间。
“姑娘,你这找夫婿的告示可是贴错了地方,我们这里可没人配得上你。”
“贴告示还要选地方?不是哪里热闹就往哪里贴?”
“贴错了地方官府是要罚银子的。”
我分开围观的人群,挤了过去。
旁边有人说道:“进来的这位可能就是正主了。”
另一个声音,“谁?”
前面那人说道:“云中公孙世家的家主,公孙扶疏。”
两人对话近在咫尺,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我身上。
黄衣姑娘与我目光相遇,不可置信。
眼前就是那熟悉的眉眼,我心里怦然心动。
“许久不见,钟离姑娘好。”我对着她缓缓一礼。
黄衣姑娘惊讶得说不出话。
在青阳地界见到云中的公孙扶疏,这是她没有料到的吧。
“姑娘好身手,扶疏所愿,为姑娘奉帚,希望不要嫌弃。”
“哇…”人群中发出一阵感叹。
黄衣姑娘拿皮鞭的手停止了动作,沉静对我说:
“五天后,你来钟离家娶我。”
我有些吃惊,事情这么简单?
黄衣姑娘疑惑看着我:“你不愿意?”
我回过神来,笑意写满脸庞:“愿意,相当愿意。”
心中欢喜,不防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从来没喜欢过谁,可今天见到你,我就觉得你是我要娶的姑娘。”
5.
五日后,青阳所有世家公子都聚集在钟离家的园子里。
高台上,钟离云姝一袭白衣飘展,浑似天女下凡。
高台下,受邀的世家子弟皆已到齐。
他们无一不是冲着钟离云姝的貌或财而来。
乐师调好了音,朝钟离云姝点点头。
琴音起,钟离云姝开始跳舞。
舞姿很平常,没有惊天地泣鬼神。
一曲舞毕,世家子弟们纷纷拍手叫好,然后坐下为刚才的舞写曲。
她的招亲模式原来是这样。
听说钟离云姝的父亲懂音律好乐曲,以此考题选拔才婿也是情理之中。
曲谱交上去后,竟被钟离生判定为最佳胜出。
我不认为自己这方面的才华突出,公孙世家不乏精通音律之人,但对家主的要求不在于此。
传闻不少世家子弟为争钟离云姝的名额,互相之间大打出手,眼前这胜出似乎过于简单。
尤其是接下来,钟离生说,纳采问名纳征请期等仪程一概皆免。
也没有让我回云中准备。
当场宣布婚礼定在第二日,请各位嘉宾务必赏脸参加。
6.
此后一月里,我经常看到钟离云姝在廊下哼着我的曲习舞。
整个人很投入。
“何处小贼,还不现身?”
她似乎感觉有人存在,她随手一挥,一道寒光照我面门射来。
看见是我,在我面门不足三寸时又折了回去,那是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
“好鲁莽的暗器。你口里哼的,是不是那天我写的曲子?”
我朝她凑过去,她身上的香扑鼻而来。
“是又怎样?这曲很不好,非常不好。”
我打量着她,忽地轻声一笑。
“曲不好那你还哼哼它?还专门为这曲排练舞步,别说这舞不是专为我排的?”
我伸出手,在她额头轻指一弹。
“口是心非。”
“是为你排的那又怎样?我生平最讨厌跳舞,今日之后我不会再跳了。”
我抱起琴,手指拨动两下琴弦。
指尖流出熟悉的曲调。
她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竟是刚才独自练习的舞步,舞姿蔓开与那日所见完全不同。
我指尖就不停弹下去,她就一直跳啊跳。
最后一个音停在弦上,她在我跟前停了下来。
鼻尖渗出细密汗珠,脸颊一层薄红晕开。
“这是我跳得最开心的一次,以后只怕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
这是我一生看过最有灵魂的舞。
我久久沉浸在这支舞中,浑然不觉她话里藏话。
青阳的这一月里,她待我有些冷淡。
我爱逗弄她,却不见她顺着我的意思接下。
我以为我们相处日短,她是姑娘的害羞。
回到苍梧山,长辈们得知我带回一个冰雕样的媳妇,纷纷上门声讨。
“身为家主,你的婚事怎能草率,传出去公孙堡威名何在?人家更觉得我公孙家落败了。以后出门行走,我公孙堡的人岂不是要被人踩在脚下。”
他们也不听我分说,风风火火指派人办理婚礼一切物品。
库房里一应用具齐全,几个时辰后,整个公孙堡已装扮成婚礼喜庆场面。
当天夜里,堡里灯火通明。
全族人开怀畅饮,敬酒我喝了一杯又一杯。
敬到长辈桌前,几位叔伯老泪不住往下掉。
“三弟和弟妹若是能看到你成婚,泉下一定非常欢喜。三弟和弟妹去得早,我们几个老骨头能活着看你成亲,心里欢喜得紧。”
我噙着眼泪先干为净,爹娘泉下有知,定然含笑九泉。
“看你这张嘴,扶疏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伤心的话,好好的把扶疏招哭了。”
大喜的日子流泪不吉利,大伯母赶紧堵住大伯的话头。
“来,吃菜吃菜!”四叔赶紧打圆场。
爹娘去世时我都没有流泪。族中长辈都说,这孩子心肠硬,能成大事。
成婚的这天晚上,我却流泪了。
7.
红盖头,大喜烛,新房里一片暧色。
我伸手放下金钩上的帐帘。
看着眼前的女子,酒意下精虫上脑,心神激荡。
双手慢慢抚上她的香肩,一把搂紧。
她大概想到我要做什么,纤白玉手冷冷将我推开,对上我含着笑意的眼睛,声音戏谑:
“扶疏,你是打算和自己的亲姐圆房吗?”
我的手僵在空中,怔怔回不过神来,回道:
“怎么可能?你开什么玩笑。”
她步步紧逼:“你是不是忘了?十八年前,公孙世家出生过一对龙凤胎,女孩死胎送到外面?”
“这怎么可能?公孙家的骨血从没流落在外,哪怕是死的。我看过家族典籍和族谱,并没有这一段记录。”
“我这样说,你肯定不会相信。”
“你就不好奇,为啥我跟你长得很像,跟我爹娘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
我脑子一片空白,攒着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
“公孙世家从来容不下双胞胎,这是一直流传下来的规矩。我好不容易活下来,一直记着,我是那个姐姐,你是那个弟弟。”
我是怎么也不信她说的,但内心还是慌得一批。
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她恨恨地说道:“公孙家欠我的,我都要拿回来。”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要再说了,云姝,你累了好好休息吧。”
当天夜里,我搬去了书房。
心里不断为她开脱,找各种理由:
她在骗我,这事绝无可能。
她想要回公孙家,以她的本事,一件信物一封信交到家主手里就行。
根本用不着选择嫁过来,搭上自己的幸福。
第二日早上,我回到她房里。
她跟没事一样,真把我当弟弟照顾。
一夜思索,我其实不太相信她的荒诞之词。
但避免遭遇家族非议,我还是在新房内留宿,避着外人在床榻旁另外支起一张睡榻。
她是我姐也好,是我妻子也罢,既然娶了进来,这场戏总要圆下去。
撕破伪装对我对她都没有好处。
家主夫人的权利也给了她,我要让外面所有人觉得我们之间很正常,没有问题。
私底下,我们谁也没有打扰谁。
8.
钟离云姝每天都在做什么,我对她所做的事从不置一词。
直到有一天。
她从外面带回一个女子,我们之间的矛盾终于暴发。
“钟离云姝,你别太过分,我可以不问你每天做的事,但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我要做什么你可以不问,但人你必须收房。”
“呵,你可真大方,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收人了?”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如果我们成婚几年没有孩子,族中一定会让你纳妾的,你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有孩子。”
“钟离云姝,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先让我爱得糊里糊涂,再让我恨得明明白白。我真想把你掐死算了。”
“我想做什么,接下来你会看到。”
“我告诉你,爱不是东西,想给就给出去想收就收回来,你可别后悔。”
“你真的喜欢我了?”
“你说呢?”
我气鼓鼓地瞪着她,就差伸手掐住她的喉咙。
很难想象,她是心狠还是根本就没心没肺。
吵完架,我选择妥协。
纳妾之事没什么好拧巴的,不是她逼我就是以后族中长辈逼迫。
总归不是我需要孩子,而是家主之位需要一个孩子。
接下来,风云裳顺理成章成为二夫人。
全族都在夸她贤良淑德,只有我知道,她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基于对她的恨,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踏入她的房间。
一年后,我和风云裳的孩子顺利降生。
为了展示主母大度,她给孩子缝制了几套衣服和两个长命锁。
把风云裳感动得涕泪交流。
我知道,孩子出生,我离那一天也不远了。
9.
我并不打算阻止钟离云姝做她的事。
她做的事,和我想做的事,方向是一致的。
我迟早要面对族内这股反对我的力量。
自我娘死后,这股力量蠢蠢欲动。
钟离云姝只是让这股力量提前爆发。
我可以想象,当四叔和大伯两股力量打得不可开交,我和钟离云姝在一旁看热闹是什么场面。
我把在外的产业和分散在各地的奇能异士安顿好后,便匆匆往回赶。
没想到。
我离开不过一月时间,苍梧山的天就被钟离云姝捅破了。
山门外。
公孙家的两队人马正打得不死不休。
“钟离氏你个疯子,我执掌公孙家族三十多年,扶助公孙家三代家主,殚精竭虑护家族周全,就是你阿公在世时对我也是尊重有加。”
大伯胸口中箭,捂住伤口对钟离云姝破口大骂。
“你嫁入公孙家才一年多,枉顾公孙家族利益,不顾族人意见,借家主之名屡屡破坏族规,残害同胞,倒行逆施,你做的恶事,扶疏能容下你,公孙家的族老们容不得你。”
“我大房虽是庶出,但和阿欢也是同根的兄弟。你既嫁进公孙家,我也是你大伯,竟然对我要挟紧逼,你怎么敢对我下如此黑手!怎么敢!”
“她有什么不敢的?借着家主之名挑动族内暗斗,就是该死。”另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
钟离云姝眸子冷若冰霜,她一贯掩藏情绪,此刻却一脸讥笑,指着几个长辈笑道:
“多年以前公孙家做下的累累血债,到该偿还的时候了。”
“恨我?过来杀我啊!我告诉你们,山门的周围全部埋了炸药,哈哈哈哈!”
“我嫁进公孙家,就是为了覆灭公孙家,我要看着你们在我眼前灰飞烟灭,哈哈哈…”
公孙家遭逢内乱,我又气又急,怒火烧红了眼睛,飞身朝她狂奔而去。
她往后又退了几步,拉开与我的距离。
“你不也要毁掉这个家吗?如今我替你出手…”
“住口,你这个疯子!”
“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处置我公孙家的家事?我以为你性情凉薄,不成想心肠这样歹毒。”
“杀死这个狠毒的女人,大家一起上啊!”山门外有人高声叫着。
此刻场面混乱到极致,几百人朝山门涌过来。
突然爆炸四起,气浪强度一个超过一个,眼前场景变成人间地狱。
声声哀嚎如地狱鬼哭。
公孙族人完全被炸药圈包围,冲击波将人体撕裂,场面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