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解读|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语潇湘子雅谑补余香

王思站 2025-03-02 17:29:03

看的次数越多,文中内容思考推敲的越多,才发现《红楼梦》真是一部超现代的小说。里面的很多观点,不像老观念里认为的那样,非得有一大群人伺候着才是命好。相反,书里出现了不少反思。

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曹雪芹的家族曾经辉煌过,后来又没落了。家族没落之后,他才看清,所谓的富贵和繁华,其实就像绳索一样,把人捆得牢牢的。他回想起来,家族虽然声势浩大,但伴君如伴虎,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富贵到一定程度,功劳太大了,皇帝都会怕你,就像和珅那些人,最后下场都不好,就是因为不懂得收敛。曹家是历史上少有的五代繁华,一般的家族繁华三代就差不多了。

作者提出的这个命题,已是大智慧,这种智慧书本上是学不到的,必得亲身经历,了解人在富贵和贫贱中的五味杂陈。当把贫贱和富贵都看成一样的时候,心态就变得豁达。人生的圆满就像富贵和贫贱在对话,光有富贵或者光有贫贱,都是一种遗憾。

有种报答非物质

贾母一觉醒来,就吩咐在稻香村摆晚饭。稻香村是李纨住的院子,她因为守寡,所以在十二金钗里是最朴素的一位。她的院子不种花,就种些稻米、蔬菜这些实在的东西。

林黛玉住的潇湘馆,里面全是竹子,植物在说人,环境也在说人。《红楼梦》里,每个人住的地方,都是他们宿命的写照,就是他们生命的镜子。

贾母觉得懒洋洋的,可能平时养尊处优习惯了,一下子活动量大,就累了。吃了一点饭,就坐了竹椅小轿回房歇息去了。然后让凤姐她们去吃饭,贾母的这些媳妇、孙媳妇,都要等贾母吃了才能吃,所以贾母不吃饭,别人都不敢动筷子。这就是大家族的规矩。姐妹们吃完饭,大家就散了。

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凤姐,说:“明一早,我们要回家了。”刘姥姥,带着孙子跑到贾家来,本想着当天就回去,结果被留下来玩了两天。那时候没电话、没电报,没法传短信,发微信、发抖音更不可能了,刘姥姥家里肯定急坏了。

刘姥姥自己也惦记着家里,就想赶紧回去。她跟凤姐说:“虽然住了两三天,但感觉过了好久,见了没见过的,吃了没吃过的,听了没听过的。”对刘姥姥来说,这一段时间太难忘了,她吃了奇菜,逛了美园,听了好戏,她说自己把最美好的都经历了。

大观园里的人,天天见这些,都习惯了。所以说,什么是福分?我觉得刘姥姥就是有福的人。她在简单日子里,忽然得到了最美的享受,那种快乐,贾母天天见这些,是体会不到的,因为东西一直重复,边际效益就递减了。就像贾家的人,费尽心思要吃最好的,听最好的,到最后都麻木无感了。

什么是最好听的音乐?什么是最好看的东西?什么是最好吃的食物?谁也说不上来!再好吃的东西,每天三餐都吃,你也快乐不起来。“最好的”,其实是自己探寻、摸索的过程。最怕的就是停滞在麻木状态,每天过重复的生活。

刘姥姥在这里得到了这些,就特别感激:“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还有小姐们,各房里的姑娘们,这么怜贫惜老地照看我。”刘姥姥,虽然没读过书,但话说得很周到。她用“怜贫惜老”四个字,就说自己这么穷这么老,大家还这么照顾她,让她很感动。

这就是智慧,刘姥姥说这些话,没自卑,只有谦虚。因为自己没有,所以对所有的“有”,都心存感谢。她觉得,大家对她这么好,是多余的,她凭什么让大家对她这么好?其实这个家族可以不用对她好,因为没啥利益关系。但她就是感谢。要是换个心情,我这么穷,你们这么有钱,那可能就是恨了。刘姥姥的内心充满了包容及感恩。

刘姥姥接着说:“我这一回去,没别的报答,就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就算我的心了。”我们说的报答,常常是物质的。别人给我们啥,我们就回报啥。刘姥姥说,她没别的可报答,你们啥都不缺,都是最好的。她能报答的,就是每天为你们烧香念佛,保佑你们平平安安。刘姥姥的报答,真是太可贵了,是怀念,是感谢,是祝福。可我们现在,可能很难理解,人世间有一种报答,不是物质的。

平衡生存的智慧

凤姐跟刘姥姥开玩笑说:“都是为了你,老太太被风吹得都病了,睡着都说不舒服。”原来刘姥姥来大观园,贾母一高兴,就忘了自己的年纪和身体,玩得有点过了头,结果就生病了。这两个老太太,差别多大,同样逛园子,一个吹点风就倒下了;另一个被灌了好多酒,却跟没事人一样,到底谁是有福之人,显而易见。

“我们大姐也着凉了,正发烧呢!”不光是老人家,小孩子也一样,照顾得太好了,太娇嫩了,就像现在的草莓族,一吹风就生病。刘姥姥听了叹了口气说:“老太太上了年纪,不习惯太劳累。”她说贾母年纪大了,但刘姥姥比贾母年纪还大。

但贾母有种天然的生命力。她是史侯家的女儿,从小生长在有钱人家,以她的背景,对刘姥姥这样的老太太,可能一点兴趣都没有。社会上这样的人很多。但贾母可爱就可爱在,她会好奇:怎么她牙齿都不动,我的就动了;怎么她还能跑来跑去,我就不行了。所以我觉得贾母有生命力,就是因为她充满好奇心。

凤姐说:“从来没像昨天那么高兴。往常进园子逛,不过到一两处坐坐就回来。因为你在这里,要叫你逛逛,一个园子走了多半个。”贾母是因为刘姥姥来,觉得乡下人难得来这么漂亮的花园,就想多陪她走一走。其实她一品老夫人的身份,真的不用陪着刘姥姥逛园子。从这里也能看出贾家有点不同,不只财大气粗,而且还有教养,有贵族精神的。

王熙凤又跟刘姥姥说:“大姐因为找我去,太太给了她一块糕,谁知在风地里吃了,就发烧了。”一个小孩子,在有风的地方吃了一块糕,就发烧了,现在的孩子大概没这么娇弱。刘姥姥就说:“小姐儿只怕不常进园子,这是生地方。”老太太的迷信思想就出来了。

过去民间有种迷信,认为每个地方都有看不见的灵、邪、祟、魂、魄这些东西。我奶奶就这样,我小时候常发热,她就说我去了哪里哪里;她还常提醒我,遇到有人办丧事,要到庙里走一走再回来。乡下或民间,一直有这种思想,相信有神秘的东西存在。所以这个乡下老太太立刻就想到,这个女孩子大概不常去大观园,到了陌生的地方,就会有东西冲撞她。

刘姥姥又说:“小人家比不得我们的孩子。”注意这一句话,刘姥姥说巧姐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是富贵人家的小孩,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就坟圈子里跑去。”所以乡下孩子根本不怕什么邪祟,因为他们的生命是在这里面滚打出来的。换句话说,如果你把所有的病菌都隔离了,你是最容易感染的。就好像我们一到印度就拉肚子,可是当地人不拉肚子,因为他们每天跟大肠杆菌在一起,所以就免疫了。

人类的矛盾就在于:我们希望很干净,尽量把大肠杆菌指数降低;可这样一来,一旦离开熟悉的环境,你就完蛋了。这是个两难问题!

“一则可能是被风吹了,感冒了。二则只怕她身上太干净了,”因为她平时太干净,从来不接触脏的东西,所以一接触脏的东西,就不得了了。所以这个干净是好事吗?可能不一定是好事,而是说免疫力太差了。很多人说在城市居住的人,一到农村很多都会生病,因为他太干净了,病菌太少。

宇宙间是不是有一个循环我们不知道,但可以看到很多特别强的文化,最后完全消失。比如说巴比伦文明完全消失,很多人认为那是因为它少掉了另外一种生命力。《易经》里面讲,一样东西发展到极致之后,就要回到最粗糙的状况再来一次,让那个生命力重新培养厚实,再发展出来。

我最近看了一部电影很好玩,讲慈禧太后每天吃完饭后要散九百九十九步,永远不会走到一千步,因为一千步以后就是下坡。就像汉朝皇帝住的宫殿叫“未央宫”,它是从圆形讲哲学,圆形到了“央”就是下坡了,所以他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到中央,要永远保有蓬勃的朝气。

刘姥姥感慨地说:“只怕他身上干净,眼又干净。”“眼睛干净”,就是说这孩子没见过脏东西,所以一眼看到就受不了;要是看多了,也就不会大惊小怪了。或者是“遇见什么神了”。她不敢说鬼,其实神和鬼差不多是一回事。

从商代开始,人们就觉得每个死去的祖先都会变成神鬼,在暗地里保佑或者惩罚后代。不过民间通常不说鬼,都说神。

“趋吉避凶”,就是说“吉”和“凶”总是连在一起的。你想往好的方向发展,就得躲开坏的,但坏的总是在那,躲不开。就像《易经》里讲,吉凶祸福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你处理得好,它就是福;处理不好,它就变成祸。关键就看你怎么拿捏,一念之间,福祸就可能颠倒。

“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小心撞客着。”这祟书本子,简单来说,就像现在的黄历。它会告诉我们今天适合往东走,今天可以结婚,今天可以干啥干啥。民间现在还有这东西,别嘲笑刘姥姥。

大家都说宁可信其有,所以不管是新兴的科技大楼还是传统的大企业园区,到最后上梁的时候,都是按老规矩来,放鞭炮、祭拜,时辰算得准准的,一分一秒都不差。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图个心安。

“一语提醒了凤姐,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叫彩明念。”彩明是个识字的丫头,她翻了翻,然后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东南方得之,遇见花神。”八月二十五日就是她们逛园子的那天,也就是说,巧姐生病,是因为在园子的东南方遇见了花神,冲撞了花神。所以,不是只有冲撞了鬼才会倒霉,冲撞了神也会遭殃。

“凤姐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说,一面叫人准备两份纸钱,派了两个人,一个给贾母送祟,一个给大姐儿送祟。”“祟”这个字现在我们不太懂了,祟就是一种作祟的东西,它不是大灾大祸,就是些小麻烦。

送完祟之后,“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真是假,纸钱一烧,孩子就睡得香甜。凤姐高兴地说:“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的多。我这大姐时常要病,也不知是什么原故。”刘姥姥说:“这也有的事。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太娇贵了,自然受不得一点儿委屈。”这完全是刘姥姥的民间智慧,但她大胆地说出来了。“以后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

这句话也适合现在的小孩,总是说孩子没法独立,但有没有给他机会出去闯一闯、碰一碰,去犯点儿错呢?你把所有犯错的可能都防住了,他也就失去了做对事情的可能。我们都知道这很难做到,因为我们总是想把最好的都留给下一代。结果呢,我们每一代都在说这句话,但很难真正做到。

所以不管从个人、从家族、从一个整体的文化来讲,都要有一种平衡的智慧存在。

刘姥姥起名巧姐

“以后姑奶奶少疼他点,说不定就好了。”凤姐觉得这话挺在理,接着说:“我想起来了,这孩子还没个名字,借借你的寿数,你给他起一个吧。再说了,你们是庄稼人,别嫌我说话直,到底生活贫苦些。你们这贫苦人起个名字,说不定还能身体健康,逢凶化吉。”

王熙凤特别信刘姥姥的话,觉得她是经过大风大浪,有经验的老人家。于是就跟她说:“别往心里去,你们乡下人,日子虽苦,但我想借借你们穷人家的那股子‘韧劲’。”

《红楼梦》的作者在这里想告诉读者,生命,没有绝对的好坏。就像温室里的花朵,看着好看,但生命力弱,经不起风吹雨打。所以王熙凤就说:“我想让你这乡下老太太给起个名,说不定能镇住她。”

为啥民间老给小孩起些阿猫阿狗的名字?因为觉得好养活,太娇贵了怕天妒。我觉得这是民间的大智慧,提醒做人得低调,别太张扬。

通常我们都请有头有脸的人给小孩起名,王熙凤偏偏让刘姥姥这乡下老太太给女儿起名。刘姥姥想了想,笑着问:“这孩子哪天生的?”凤姐说:“可不巧,七月初七。”现在知道七月初七是情人节,其实最早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姑娘们这天乞巧,希望手巧。

凤姐说她女儿生在这天不好,因为民间迷信,觉得孩子生在神的祭日不好,时辰太重。像端午、元旦、中秋生的孩子,命都特别。贾家的大女儿元春,元旦生的,后来做了贵妃。除非八字硬,否则压不住。

刘姥姥忙笑着说:“这正好,就叫他巧哥儿吧。这叫‘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七月初七乞巧节,她就用“巧”字,这叫“以毒攻毒”。民间真是藏龙卧虎,智慧多多。说到智慧,大家可能觉得是读书人的事。但我觉得,读书人读的是知识,不一定是智慧。智慧,是生命经验,是对宇宙自然的本能感知。

刘姥姥就是这么个女人,虽然不识字,但特别有智慧。她用“巧”字,就是说命运这东西,你越怕它,它越欺负你。不如直面它,“以毒攻毒”,正面应对,反而能破解。

齐白石75岁时,算命的说他必死无疑。他回去难过好久,最后想了个“瞒天过海”的招儿,把那年改成77岁。他说我都过了75岁的劫了。后来胡适给齐白石写传,考证年谱,怎么都对不上。胡适不好直接问,就托人打听,这才知道缘由。

“姑奶奶,你就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成家立业,遇到不顺心的事,也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都靠这‘巧’字。”我觉得这段说得特别好。你能保护她一辈子吗?她总得成家立业。人生哪能永远顺风顺水?刘姥姥说,就算你不能保护她,就算遇到挫折,也没关系。借着这“巧”字,必定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注意这八个字啊,她没说不会逢凶、不会遇难,因为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你去旅游,怎么知道海啸会来?天意什么候来,谁知道呢?所以逢凶化吉是好卦;相反,因福得祸就惨了。

“凤姐听了,自然高兴,忙道谢,又笑着说:‘你只保佑他应了你这话,就好了。’”到了五十回以后,刘姥姥的话都应验了。所以“巧姐”这个名字,在《红楼梦》里很是特别。这么一个富贵人家的孩子,名字却是穷困的乡下老太太起的。可大家知道吗?后来十二金钗里结局最好的就是巧姐。

贾家被抄后,巧姐被舅舅卖到妓院,刚好刘姥姥家把她救到乡下,嫁给板儿做了媳妇。这些都在第四十二回埋下的伏笔。当然这部分曹雪芹没写完,是高鹗补的,但他依据的是第五回巧姐的画像:一个在乡下纺织的女孩。就是说她后来嫁到乡下,过着平凡的日子。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中,讲了一个奇特的因果故事。作者好像在想,富贵!并不一定是好事,有时候反而是大祸的源头。平平淡淡,没灾没难,才是真正的福气。他觉得人这辈子,最该求的就是个平顺。

巧姐,最后嫁到乡下,日子过得安安稳稳。在贾家惨痛的遭遇里,她是唯一化险为夷,过上平顺安稳日子的人。

贾家富贵的时候,谁能想到有一天得靠刘姥姥来拯救呢?刘姥姥在贾家拿点东西,她也给大姐取了个名,这就埋下了伏笔,暗示将来刘姥姥能帮助贾家。可当时谁也都预测不到,一位穷老太太,能有啥本事帮贾家?

王熙凤那么精明,最后却死在自己的算计上。反倒是她女儿,因为王熙凤曾经的一次不计较,一次豁达,得了好结局。乡下来的老太太,跟她八竿子打不着,她却动了恻隐之心,帮了人家。结果,这善行就报在了她女儿身上。

从古至今,我们一直信轮回、信因果。我觉得,这不算是迷信,更像是一种哲学。这种哲学告诉我们,人生别只看眼前这点儿事,得看大宇宙里的互动关系。刘姥姥身上就有这种智慧,她觉得人世间的事,都是连着的。

所以《红楼梦》里有个大因果,要慢慢看,细心琢磨,才能揭开面纱。

平等是一种心思

凤姐说罢,就招呼平儿过来,吩咐道:“明儿我们有事忙,恐怕腾不出手来。你现在闲着,就把刘姥姥的东西收拾收拾,让她明儿一早走得方便些。”刘姥姥赶忙说:“别破费了,已经在你们这儿打扰了好几天,走的时候再拿东西,我这心里越发过意不去。”刘姥姥说话多得体,意思就是我在你们这儿白吃白喝了这么多天,走的时候再带东西走,怎么好意思呢!

凤姐笑着说:“就是些寻常东西。好也罢,不好也罢,带回去给街坊邻舍看看,也热闹热闹,毕竟来了一趟城!。”这是给刘姥姥做面子,就是你们乡下人来我们贾家,回去的时候风风光光的,既不丢你的脸,也不丢我们的脸。就像后来袭人去看望生病的母亲,王熙凤说她衣服穿得不合适,让她换上自己的貂皮衣服,又说丫头不够,再带四个丫头,也是为了贾家的面子。

刘姥姥跟着平儿去了,一看,炕上堆了满满的东西。平儿一样一样拿给她看,说:“这是你昨天要的青纱,奶奶还另外送你一匹白纱做里子。这两块茧绸,做袄、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年下做件衣服穿。这一盒子是各种皇宫里做的点心,有你吃过的,也有你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多了。这两条口袋是你前儿装瓜果带来的,一个里面装了两斗玉田京米,煮粥吃;这一条是园子里的各种果子。”过去有个规矩,就是别人送你东西,你得把东西再装满还回去,不能只还个空口袋。

平儿又说:“这一包是八两银子,都是我们奶奶给的。这两包每包五十两,共是一百两银子,是太太给的,叫你们拿去做个小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就别再求人靠友了。”说着又悄悄地笑道:“这两件袄和这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是我送给姥姥的。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怎么穿过,你要嫌弃,我就不敢送了。”

平儿说一句,刘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佛了。又见平儿也送她这些东西,还这么谦虚,忙念佛道:“姑娘说哪里话来?这样好东西我还嫌弃!我便有银子还没处买呢。只是怪不好意思的,收了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

平儿笑着说:“别说外道话,都是自己人,你放心收着,我还跟你要东西呢。”你看平儿多聪明,怕人家不好意思收,就说自己也要跟人家要东西,可要的又是人家能给得起的。所以她就说:“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灰条菜干子、豇豆、葫芦条儿各种菜干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别的一概不要,别枉费心。”灰条菜就是野草,她知道刘姥姥家穷,所以要的都是些她们能给得起的东西。

我读到这一段,觉得作者是在写一种平等,一种人世间的平等。这种平等,只有人与人之间有了情分,你才能看到。不然就会算计,就会觉得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给我几根破咸菜,太不公平了。平等不是物质的价值,而是一种心思。贾家给刘姥姥的珍贵的,刘姥姥给贾家的也是珍贵的,只是两种不同的珍贵罢了,无法用金银衡量。

王太医贾府看病

在封建时代,女人们从小就得扮害羞,“扮”字不是说她们真害羞,而是得演出那害羞的样子,王熙凤可能也这样。特别是小姑娘时候,得躲着热闹地,尽量少说话,一说就脸红,低着头,这是美的标志。

贾母,从结婚生子,到当妈、当奶奶,甚至太奶奶,她身上的女性美学就变了,变得特别豁达。以前女人看病得放帘子,就伸一只手出去。贾母却说:“我都这把年纪了,哪还养不出那羞人的东西来,还怕他笑话?不用放帘子,就面对面看!”自从结识了刘姥姥后,贾母觉得生命里有些事,不必太计较了。

看病这段就像个小插曲,短短一段,却挺有意思。贾母穿着青皱绸的羊皮褂子,羊皮褂子还镶着一斗珠,就是羊皮外的羊毛卷成一粒一粒的,像珍珠一样,特别珍贵。贾母就穿着这珍贵的羊皮袄,端坐在榻上等太医。太医一进来,看到碧纱橱后隐隐约约好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都不敢抬头。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男客来了,贵妇们都得躲纱幕后面,只贾母坐外面。

贾母笑着说:“以前太医院有个王君效,把脉把得特别好。”王太医忙躬身低头,笑着说:“那是我家叔祖。”贾母一听就笑了:“原来是世交!”意思是说她年轻时候就是王君效给看的病。贾母这辈分高了,就特别大方。大家族,都有世袭传承,不是说他是御医,他儿子就能当御医,而是有家学渊源,就像家里的秘方不外传一样。

把完脉,王太医说:“太夫人没大毛病,就是偶感风寒,不用吃药,饮食清淡点,保暖点就好了。我写个方子,老人家要是想吃,就按方煎一剂;要是不想吃,就算了。”说完,喝了茶,写了方子,刚要告辞,奶妈就抱着巧姐出来了。因为凤姐得回避,所以奶妈抱着巧姐出来,笑着说:“王老爷也给我们瞧瞧。”意思是说也给大姐儿看看。

王太医一听,忙站起来,从奶妈怀里接过大姐儿的手,右手诊脉,又摸摸头,再叫伸出舌头瞧瞧。描写得特别细致,跟我们现在中医看病差不多。然后笑着说:“我说了,姐儿又要骂我了,就是得清清静静,饿两顿就好了。”这太医说的话真有意思,跟刘姥姥刚才说的意思一样,就是富贵人家有时候太过了,就像他刚跟贾母说的,吃得清淡点就好。因为吃得太油腻,又不怎么动,东西都堵在胃里,身体肯定出问题。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讲的,就是《易经》里的平衡:福祸吉凶要平衡,多跟少也要平衡。我们都觉得多好,少不好;可有时候刚好相反。你身体里东西太多了,就得让它少点,这样才能平衡。所以东方医学常讲“调”,就是说身体不平衡了,就得调养过来。“调”跟治疗不太一样,它相信人身体有自我调整的能力,能重新取得平衡。

所以作者让刘姥姥来大观园,就是有意做这种平衡。她虽然穷,没读过书,但她给贾家带来了自然、纯朴和生命力。

世家文化的教养

贾母看完病,作者又把话头扯回了刘姥姥身上。刘姥姥要走了,特地来跟贾母辞行。贾母挺客气,说:“闲了就再来玩。”又叫来鸳鸯,嘱咐她:“你好好送送你姥姥出去,我身子不爽快,不能亲自送了。”刘姥姥千恩万谢,又辞了一回,才跟着鸳鸯往外走。

到了下房,鸳鸯说还有东西要给刘姥姥。昨天不是已经给了一堆好东西吗?这回又是啥?鸳鸯指着炕上的一个包袱说:“这是老太太的两件衣裳,都是往年生日节下大家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别人做的,收着也是白收,一次也没穿过。”这么珍贵的衣裳,最后穿在了刘姥姥身上,这事多让人感慨!东西最后会落到谁手里,真是说不准。

鸳鸯又拿起一个盒子说:“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就是你之前说要带回去做样子的。”接着又指着一个小包说:“这包里是你前儿说要的梅花点舌丹,还有紫金锭、活络丹、清心丸,每一样都用一张方子包着,包在里了头。”她们知道乡下最缺的就是药,所以准备的都是些应急的成药,解毒的、祛暑的、活血的、清热的,样样俱全,还都贴心地注明了治什么病。贾家给刘姥姥的东西,不只是贵重,更是体贴入微。

鸳鸯又说:“这是两个荷包,拿着玩吧。”说着就抽开了荷包上的绳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刘姥姥瞧。“锞子”就是小金锭或小银锭,“笔锭如意”就是上面铸着如意和笔形的锞子,寓意“必定如意”。《红楼梦》里好多地方都提到了这个。

鸳鸯笑着跟刘姥姥开玩笑说:“荷包你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刘姥姥已经喜出望外了,连忙说:“姑娘只管留下罢了。”鸳鸯见她当真了,就笑着又把锞子装回去,说:“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你留着年下给小孩子玩吧!”

这时候,一个小丫头拿了成窑的杯子来递给刘姥姥,就是妙玉不要的杯子。鸳鸯说:“这是宝二爷给你的。”刘姥姥感激涕零,说:“我这是哪一世修来的福气!”

鸳鸯又说:“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不嫌弃的话,还有几件也送你罢。”刘姥姥连忙道谢,说怎么会嫌弃呢。鸳鸯就又拿出两件自己的衣服,给刘姥姥包好。

刘姥姥还想去大观园跟宝玉、王夫人和姐妹们道谢,鸳鸯说:“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头我替你说罢。闲了可再来。”然后吩咐一个老婆子到二门叫了个小子来,帮刘姥姥拿东西。这么多东西,刘姥姥一个人哪拿得了啊!

鸳鸯又和刘姥姥一起到了凤姐处,一并拿了东西,雇了车,命小厮搬出去装上,一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从这些描写里,我们能看出过去大户人家的讲究、礼貌和做事周到。他们给你东西,不是一给了事,而是处处都想着你,送药、雇车,这些细节都体现了世家文化的教养。像刘姥姥这样的人,别人可能根本不把她当回事,但贾家不是,贾家待人接物就是细心,这种平等和尊重,一直是作者有意透露出来的。

宝钗兰言解疑语

刘姥姥走了,第四十二回到了关键的地方,也就是这一回题目说的:“蘅芜君兰言解疑语,潇湘子雅谑补余香。”薛宝钗找机会要去“整”林黛玉了。

第四十回中,刘姥姥和众人在大观园里喝酒、玩行酒令,林黛玉一着急,说出了《西厢记》和《牡丹亭》里的句子,那个时候这两本书可是禁书。你可能会想,这么经典的文学作品,怎么会是禁书呢?但在那个时代,自由恋爱是不被允许的,所以这类书也就成禁书了!

林黛玉说的那两句被宝钗听了,当时宝钗还看了她一眼,黛玉没注意,这也就过去了。宝钗这个人,做事特别得体,绝对不可能在大家面前说你偷看禁书。不过刘姥姥走后,宝钗找了个机会,要问问林黛玉这件事,而且这次问得还挺特别。

《红楼梦》里,大家都觉得宝钗和黛玉是情敌,因为她们俩都喜欢宝玉,宝玉也喜欢她们俩,电视剧、电影也都把这段拍成了三角恋,我一直觉得,如果你真的读下去,会发现她们之间的友情其实多于爱情。

这一段真的挺微妙的。宝钗私下里把黛玉叫到蘅芜苑,笑着说:“你偷看了什么书,快说实话。”黛玉就耍赖,一头扎进宝钗怀里说:“好姐姐,你饶了我吧,别让别人知道。”

宝钗就笑着说:“如果我没看过,怎么知道你看了那些书,又怎么知道是《西厢记》和《牡丹亭》里的句子呢。”这其实就是宝钗和黛玉之间分享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少女心事,这种分享,绝对不是情敌之间会有的,只有非常好的朋友才会讲。《红楼梦》里宝钗和黛玉最美的一段,就是这里了。

宝玉一生都在两难中挣扎,他觉得宝钗美,美在丰满、大方、能干;但他又觉得黛玉也美,美在孤芳自赏、孤独、感伤。这两种美,就像春天的美和秋天的美一样,让他难以抉择。但这一天,宝玉甚是高兴,因为他看到宝黛间的关系亲密友善。

粗俗的文化很容易把两个人的关系说成是情敌,但在好的文学里,像《红楼梦》、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你会发现情敌往往是最好的朋友。能做情敌的,都不是一般人,往往都是势均力敌的。

在人生里,要去爱自己的“敌人”,因为“敌人”这个词不是随便用的。能称为敌人的,肯定有你比不上的地方,也有能跟你并驾齐驱的地方。生命里有敌人,才会有意志力,才会有进步的空间。凤凰混在鸡群里,也会觉得没意义。

后来有一段是惜春要画大观园,宝钗就给惜春出主意,说这个画应该怎么画,需要什么材料。黛玉看完宝钗列的单子后,就开玩笑说:“画画还需要水缸和箱子?难不成你把你的嫁妆都列上去了?”宝钗就按着她在炕上,要拧她的嘴。起来之后,见黛玉头发乱了,就帮她拢了拢头发。注意那个动作,就像姐姐帮妹妹拢头发一样,能感受到其中的疼爱和体贴。

人与人之间的嫉妒,其实都是欣赏。嫉妒一个人,肯定是因为他有长处。

怎么把嫉妒变成欣赏呢?这就是美学要研究的问题了。嫉妒是觉得自己不如他;变成欣赏的时候,就会觉得在这一点上他比自己强。只有彼此欣赏,才能成为对手;你根本看不起对方,怎么可能成为对手呢?就像诸葛亮和周瑜一样。

看《红楼梦》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要看到宝钗的美、黛玉的美,还有她们之间彼此欣赏的部分。

下面,细细品味《红楼梦》里这段对话:宝玉及众姐妹吃过饭,到贾母那儿问了安,回到园子里,宝钗轻轻叫了黛玉一声:“颦儿,跟我来,有句话要问你。”看这“颦儿”,多亲昵的小名,一听就知道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跟我来”,显然是有些悄悄话不能让别人听见。黛玉,就跟着宝钗到了蘅芜苑。

一进屋,宝钗坐下就笑着说:“你跪下,我要审审你。”这话要多亲近才能说得出口?要是不亲,不会用玩笑的语气,肯定是认真严肃客客气气的。

宝钗知道自己和黛玉之前有点不对付,现在这么说,就是想化解那点点尴尬。黛玉,一头雾水,笑着打趣:“你们看这宝丫头,是不是疯了?审我什么呢?”

宝钗冷笑两声:“好个大家闺秀,好个千金小姐!”连用两个“好个”,意思就是你这千金小姐,应该知书达理,怎么“满嘴说的都是些什么?”黛玉可能忘了,行酒令时一时口快,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所以她“不解其意,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

接着问:“我什么时候说什么了?你不过是想拿我的错罢了,你倒是说出来听听。”宝钗说:“你还装傻呢。昨儿行酒令时你说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黛玉这才想起来,原来是“昨日一时疏忽,把《牡丹亭》、《西厢记》里的句子说了两句”。这“一时疏忽”,在那个年代,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女孩子是不能看那种书的,男孩子都不行,更别说女孩子了。《红楼梦》其实一直在为青少年说话,因为大人总觉得小孩在看不该看的书。我小时候看的“不该看的书”就是《红楼梦》,其实大人觉得不该看的书里,有些却是好书。

《西厢记》、《牡丹亭》现在也是文学经典,所以有时候换个角度想想,教育里没必要大惊小怪,因为小孩有他们的成长过程,有他们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这种书讲情爱,还有点情欲的内容,所以黛玉的脸红了,觉得不好意思。她走过去搂着宝钗,笑着说:“好姐姐,原来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训我,我再不说了。”有没有发现,当你做错事想撒娇的时候,敌对关系就开始化解了。黛玉的这个动作、说的话,说明她和宝钗之间已经没隔阂了。

宝钗笑着逗她:“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分的,所以请教你。”黛玉连忙说:“好姐姐,你别告诉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宝钗见她羞得脸红红的,一个劲儿求饶,也就不忍心再追问了。拉着她坐下喝茶,温温柔柔地告诉她:“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开始,就够让人头疼的。”

宝钗接着说:“我们家也算读书人家,祖父特别爱藏书。”商业家族,到了第二代、第三代,最怕的就是被人说财大气粗,而文化显然是摆脱粗俗的好办法。“以前家里人多,兄弟姐妹都在一起,都怕看正经书。”这句话说得太对了,什么叫正经书?就是考试的书、教科书。那些大人不让看的书,反而有很多对成长有帮助的东西。宝钗这个小姑娘能说出这句话,真是太了不起了,她说出了天下所有青少年的心声。

“兄弟们有的喜欢诗,有的喜欢词,像《西厢记》、《琵琶记》还有《元人百种》,应有尽有。”男孩子们不是不爱读书,他们喜欢读的是和性情有关的书,所以他们喜欢唐诗宋词,还有那些“禁书”。喜欢的书就是饿肚子也要去买,我记得特别清楚,高中的时候,我每天都去旧书摊翻《金瓶梅》,我省吃俭用,用一周的零用钱买了。结果到学校被老师没收了,还被老师骂。所以我常想,我爱读的书为什么不被承认?而我不喜欢读的书,他们却拼命要我读?

“他们背着我们看,我们却偷着背着他们看。”大家都在偷看,心照不宣。回想一下初中、高中,是不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作罢。”

所有搞教育的人都应该读读这一段。有时候我想,做老师的,都不知道学生在看什么书,上什么网站。但也挺有意思的,他们也应该有自己的小世界。如果有一天他愿意和你分享那个小世界,就说明他把你当知己了。如果他不跟你说,那肯定是你的问题,或者他认为你没有那个小世界。如果他认为你也有,他就会跟你沟通了。所以现在宝钗能和黛玉沟通,就是因为她们都有那个相同的小世界。

“所以说我们女孩子不认识字还好些。男人们读书不明理,还不如不读书的,何况你我!”这是宝钗的结论,她有些观念保守,特别务实。虽然聪明、调皮,小时候也看过禁书,但到了一定年纪,就准备选妃,做个贤妻良母。这就是宝钗和黛玉的不同。所以宝玉真正的知己是黛玉,不是宝钗。

“就连作诗写字这些事,也不是你我该干的,更不是男人该干的。”在宝钗看来,男人该养家糊口,女人该操持家务、做做针线。“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就好了。可是能有几个这样的?读了书反而更坏了,是读书害了他,他把书也给糟蹋了。”宝钗觉得读了书反而变坏,“所以倒是耕种买卖,没什么大害处。”就是说做点实事反倒更好。

“你我只该做些针线活,偏偏又识了字。既识了字,也不过挑些正经书看看罢了,最怕的是看了这些杂书,移了性情,那就没救了。”“正经书”就是让女人三从四德、安分守己的书,宝钗觉得这些书读读无妨!《西厢记》、《牡丹亭》这些杂书,会让人心性大乱,整天胡思乱想。

“一席话,说得黛玉低头喝茶,心里暗暗佩服,只答应了一个‘是’字。”这时素云进来了。素云是李纨房里的丫头。

“我们奶奶想请二位姑娘商量件要紧事。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大姑娘、宝二爷都在那边候着呢。”宝钗问:“又有什么事?”黛玉说:“我们过去就知道了。”于是两人跟随素云来到了稻香村。

黛玉雅谑补余香

李纨瞧见她俩,笑着说:“诗社刚起步,就有人想开溜,四丫头竟要请一年的假!”黛玉抿嘴一笑:“都是老太太昨天一句话惹的祸,叫他画什么园子,美得她直想请假了。”探春也笑道:“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那句话惹的。”黛玉忙接话:“都是他一句话,那刘姥姥,干脆叫她‘母蝗虫’算了。”就像每年稻谷熟的时候,蝗虫就来大吃一顿。黛玉觉得刘姥姥挺机灵,来一趟,带了不少东西走,所以用“母蝗虫”来形容她,“说得众人都笑了”。

宝钗也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就道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识字,不过都是些市井玩笑。只有颦儿这张巧嘴,她用‘春秋’的手法,把市井粗话,提炼精简,再加工润色,说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天那情景活灵活现了。”“巧嘴”就是说喜欢逗人。“春秋的手法”就是孔子写《春秋》时的那种笔法,表面上平平淡淡,其实藏着深意。众人听了,都笑着说:“你这一解释,也不比他们俩逊色。”

接下来的谈话,是四十二回里我特别想让大家注意的一段,这里面可能藏着古代、清代绘画最全的资料。特别是喜欢绘画的,或者教美术的,这段资料太珍贵了,一般的艺术史里看不到的。

李纨就让大家商量一下,给惜春放多久的假合适。她说:“我给了她一个月,她嫌少,你们怎么看?”黛玉说:“按理说,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了才一年,现在要画,怎么也得两年工夫。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上色,又要……”说到这儿,大家都知道她在逗惜春,就笑着问:“还要怎么样?”黛玉自己也憋不住了,笑着说:“还要照着样子,慢慢地画……”大家听了,都拍手笑得前仰后合。

宝钗也笑着说:“有趣,最妙的是最后一句‘慢慢地画’,她可不画,怎么就有了呢?所以昨天那些笑话,虽然好笑,但回想起来没味道。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然淡淡的,但回想起来挺有滋味。”惜春有点不高兴了,说:“都是宝姐姐夸她,她才越发放肆了,现在又拿我开玩笑。”

黛玉赶紧拉她,想换个话题,笑着说:“我问你,是只画园子,还是把我们也都画上?”惜春说:“原来说只画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只画园子就成了建筑图了,叫把人也画上,就像‘行乐图’那样才好。”

惜春说:“我又不会画那些精细的楼台,也不会画人物,又不好拒绝,正为这个发愁呢。”黛玉说:“画人物还容易,草虫你会不会画?”意思是画人物简单,画草虫你会不会?李纨说:“你又说些不通的话,这上面哪里用得着草虫了?或者点缀点羽毛还差不多。”黛玉真是太聪明了,绕了好几圈,又绕回来了,说:“别的草虫不画也就罢了,昨天的‘母蝗虫’不画,岂不是遗憾!”众人听了又大笑起来。

这里就说到了中国绘画的种类,有花鸟画、仕女画、界画,“界画”就是画亭台楼阁这些建筑的,还有一种叫草虫画。草虫画是啥?比如说画蜻蜓,要把蜻蜓翅膀上透明的纹路都画出来,所以草虫画是最细致的工笔。像齐白石就经常在写意花卉画上,加个小蚱蜢,蚱蜢头上的须都细细的,可见其功夫之深。

“黛玉一面笑得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快画吧,我连题字都想好了,就叫《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笑得前俯后仰。”只听“咕咚”一声,不知什么倒了,大家一看,原来是史湘云伏在椅子背上笑,那椅子原来没放稳,她全身伏在椅背上大笑,又没防备,两下里一错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子都歪了,幸好有板壁挡着,没摔到地上。”

中式家具都是榫卯结构的,她在那边坐着不老实,摇摇晃晃的,榫脱了,椅子就散了。从这里就能看出史湘云的性格,像个男孩子,大大咧咧的。大家都是坐在椅子上,可她是跨着椅子,趴在椅背上的,“众人一见,笑得更欢了。”想象一下那个情景,真的好笑。“宝玉忙上去把她扶起来,笑声才渐止。”

深情的眼神会意

大家嘻嘻哈哈,闹得不可开交,这时,宝玉悄悄给黛玉使了个眼色,“黛玉会意”。这“会意”,在人多眼杂的地方,你朝一个人使眼色,他能立马心领神会,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候,你眼睛都快眨抽筋了,对方还是一头雾水。这种细腻的文学描写,真是让人动容。宝玉没直接说:“黛玉,你头发乱了,快去梳梳。”而是用一个眼色,一个眼神,就传达了出去,对方还心领神会。如果读得太快,就可能错过这些细节,错过了《红楼梦》里最迷人之处。

每次读到这儿,就会忍不住合上书,想想自己这辈子,有没有一个人,我朝他使个眼色,他就能立刻明白。如果有,那人生也就圆满了;如果没有,心里觉得挺悲哀的。人生能有个这样的知己,太幸福了。

“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屋里,将镜袱轻轻掀起,对着镜子照了照,只见两鬓的头发略微有些松散。”这么一点点松,宝玉都能发现,可见宝玉对黛玉有多细心、多体贴。“她忙打开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对着镜子抿了两抿,又仔仔细细地收拾好了才出来。”

这妆奁,就是女孩子的梳妆匣,里面有一个小盒子挨着一个小盒子,放着胭脂、水粉,还有小梳子、小刷子等。上面有个盖子,盖子立起来就是一面镜子,镜子可以放下来,也可以插进去。就像现在女孩子的化妆箱一样大小。这个妆奁,结婚的时候是要带走的,所以又叫“嫁妆”。

“抿子”,它不是梳子,比梳子密多了,也不是刮头发的篦子。它就像一种小刷子,沾点发油,在两鬓刷一刷,头发就贴紧了。

黛玉收拾好了出来,又开始拿李纨开玩笑。她指着李纨说:“这是你带着我们做针线、讲道理呢,怎么反倒领着我们玩笑起来?”

李纨笑着回敬道:“你们听听她这刁钻的话!她领着头儿闹,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现在倒赖我不是了。我真恨不得你明天嫁个厉害的婆婆,再碰上几个刁钻刻薄的大姑子、小姑子,看你那时候还刁不刁了。”大观园里的这些女孩子,个个都能说会道。黛玉听了这话,脸一下就红了,因为宝玉就在身旁。

绘画的高明见解

下面就来聊聊绘画。宝钗开口说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可要听好了。四丫头画画是不错,那也只限于几笔写意,现在要画这大园子,肚子里没几幅山水丘壑的构图,怎么能行呢?”“丘壑”,就是凸起的山丘和凹下的溪谷。画园林其实就是画山水,画各种丘壑;要是不懂画山水,园林画肯定画不好。

“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高低,疏密有致,恰到好处。要是照着样子往纸上画,肯定画不出意境来。得先在心里想好,纸上哪些地方该远,哪些地方该近,哪个是主角,哪个是配角。该加的要加,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画好初稿后,还得仔细琢磨,反复推敲,才能成一幅好画。”我觉得这段话,就是美术构图学的最好注解。

比如说,今天想画大关公园(我住在杭州拱墅区大关小区,我家小区旁的公园),要是按照建筑图纸一板一眼地画,那画肯定没意思。你、得像画家那样,分出远近主次,把重要的放在前面,后面用远景当背景。画完后自己瞅瞅,背景有没有抢了主题的风头。就像达·芬奇,他常常用雾状柔擦的方法把背景推远,就是为了凸显前景的美。这都是在说,构图要有突出的地方,也要有淡远的地方。曹雪芹真是了不起,在绘画上也有高见。

“第二点,画楼阁房舍,一定要用界划。”“界划”就是“界画”,有点像我们现在说的透视法。比如画一条走廊,那是个三维空间,柱子得越画越短,这样才有走进去的感觉。要是不懂透视法,就画不出真实的空间感。“一不小心,栏杆画歪了,柱子塌了,门窗斜了,台阶裂了缝,甚至桌子都挤到墙里去了,花盆放到了窗帘上,那就成了一张笑话!”

“第三点,画人物的时候,也要讲究疏密高低。衣褶裙带,手指脚步,这些都是关键。下笔不仔细,不是手画肿了,就是脚画瘸了。染脸撕发倒是小事。”“染脸”,就是说在画工笔画的时候,人物脸上的粉不是正面染上去的,而是从背面敷的。粉从纸背透过来,那个感觉刚刚好,不然脸就太白了,不真实。

看张大千的画,正面看不出来,但要是把画送到裱画店去“揭裱”,就会发现人脸的皮肤颜色是画在后面的,不是染在正面的。“撕发”,就是说画里的头发看上去是一团黑,但在光线下有一丝一缕的感觉。这是用淡墨染过后,再用浓墨一根一根撕出头发来,特别是鬓角的部分。去浙江博物馆看“富春山居图”,用放大镜一看,就会发现黑色是有不同层次的。所以“染脸撕发”,都是绘画的技法。

宝钗就说:“依我看,这画可真难画。给一年的假太多,给一个月的假太少,干脆给半年的假,再让宝兄弟帮着她。”“为什么让宝玉帮她呢?因为惜春还是个小姑娘,画这么大一幅画,能力不够。”“要是遇到不懂的,或者难安插的,就让宝兄弟拿出去问问那些会画的相公。”宝玉一听就高兴了,说:“这主意好。詹子亮画的楼台工整细致,程日兴画的美人更是一绝,现在就去问他们。”宝钗说:“我说你是个无事忙,刚说一声,你就要去问。也得等商量好了再去。现在先说用什么纸画吧!”

宝玉就说:“家里有薛涛纸,又大又吸墨。”薛涛,她是唐朝的一个女孩子,后来成了名妓。她用春天落下的桃花瓣,泡在井水里,做出一种桃花色的纸,叫“薛涛笺”。宝玉不太懂,就说这纸又大又吸墨。宝钗冷笑一声说:“我就说你不中用!薛涛纸写字、画写意画,或者画南宋那种山水写意画,最吸墨,经得起皴染。要是拿来画工笔画,既不吸色,又难烘染,画也画不好,纸也可惜了。”

宝钗就比其他人懂行,她说那种纸不能画工笔,画工笔的纸一定要矾过。“上矾”也是一门技术,就是用胶矾水浸刷生纸生绢,让它们吸水适度,这里面有讲究。

画国画的人都知道,生纸和熟纸是两种不一样的东西。没上过矾的叫生纸,写书法或画画的时候,墨一上去就会渗开,追求的是墨韵。熟纸则是上过矾的纸,墨不会被吸收,不会产生毛细现象,就可以在纸上慢慢地皴染。凡是草虫画、仕女画、界画,都是用熟纸。“烘”和“染”意思不一样,“烘”是从后面去染的。这一段里还有个关于中国画历史的小细节,那就是南宋山水画。因为绘画发展到南宋的时候,特别追求注重皴染的写意风格,所以才开始大量用纸。

宝钗接着说:“我教你个办法。当初建园子的时候,有一张详细的图样,虽是匠人画的,但那里的布局、方向都是准的。你把那图样要来,再按照纸的大小,找凤丫头要一块重绢。”“重绢”是什么呢?“重绢”就是两层很紧密的绢,它不容易吸水,质地比较紧实。宝钗建议让外面的画师把绢矾一下,再“照着这园子的样子,删减修改后立个稿子,添上人物就行了”。宝钗真是了不起,小小年纪,好像没有她不懂的。

说到颜料,需要配一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泥金泥银”就是把黄金和白银磨成粉,然后加上胶来画画,由此可见,过去的颜料是很贵重的。“还得准备个风炉子,用来化胶、出胶、洗笔。”

绘画的颜料需要有个东西把它们粘在一起。西方用亚麻仁油把颜料粉末混合在一起,做成一管一管的颜料,所以我们把西洋画叫做“油画”。东方用什么呢?用胶——用鹿皮、兔皮、鱼皮熬成的胶来粘颜料。

这里用到了两个很专业的词:化胶、出胶。“化胶”就是把熬好的胶加上适量的水,用小火慢慢熬,让它完全化开。“出胶”则是把鹿皮之类的熬成胶,所以宝钗说要用炉子。

“还得准备一个大粉油案,铺上毡子才好画。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重新置办才行。”

惜春说:“我哪里有这些画具?不过就是用写字的笔来画画罢了。颜色也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种。”“赭石”是咖啡色;“广花”是一种朱标色,也就是酱红色;“藤黄”是从藤里提取的一种黄色;“胭脂”是红色。现在一般的写意画大概只用这四种颜料,顶多再加个花青。

宝钗于是就给惜春开了个单子,让她照着单子去跟老太太要。宝钗一边说,一边让宝玉写下来:“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赤飞金二百张,鱼子金二百张,青金二百张,广匀胶四两,净矾二两。”

宝钗对绘画工具的讲究到了这种地步:蟹爪笔是画树枝的,须眉笔是画眉毛的,分得这么细,这么讲究。我估计现在很多的国画家都没有这么全的笔。大家可以把这一段影印下来,去杭州浣花斋,拿着这个单子去买,很多东西也已经失传找不到了。

“这些颜色,淘澄着玩,再用了,包你一辈子都用不完。”宝钗提到了国画颜料制作中的一个专业名词:“淘澄飞跌”,过去的颜料要自己做,是买不到的。“淘”就是把矿石原料研碎,用水淘洗去泥土,有点像“浪淘尽”的感觉;“澄”就是把淘过的颜料再用乳钵研细,兑胶后澄清、沉淀;沉淀之后第三个步骤是“飞”,飞是用吹的方法,把上面不要的淡色东西吹走;飞完后,留下中色和重色,再将碗盏颠簸,留下重色,叫“跌”,之后那个颜料才能用。

简单来说就是,“淘”是淘洗,“澄”是沉淀,“飞”是吹走不要的东西,“跌”是留下最后沉淀的最好的颜料。宝钗太厉害了,可以去中国美院教学了。单是拿这一段,就可以写一篇论文:十七世纪中国绘画的工具、材料和技法。

之后宝钗又说了一些需要的东西,比如碟子、碗、水桶之类的,最后说:“生姜四两,酱半斤。”黛玉忙说:“铁锅一口,铁铲一个。”宝钗问:“做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调料,我替你要口锅来,好炒颜色吃。”说得众人又笑了起来。

黛玉这个女孩子,有多愁善感的一面,也有调皮有趣的一面。宝钗说:“你不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火就炸了。”原来用碟子化颜料还需要做这个准备工作,我们又学到了一样东西。

单子写完后,黛玉拿着看了一会,拉着探春悄悄说:“瞧!画画又要这样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出来了。”探春听了,笑个不停,说:“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她说你的是什么话?”宝钗说:“不用问,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把黛玉按在炕上,要拧她的嘴。

黛玉忙求饶道:“好姐姐,饶了我吧!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姐姐教训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她说这话,其实是话里有话。别人听不出来,宝钗一听就知道,她指的是之前看杂书的事,“便不好再和她厮闹了,便放她起来”。

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边笑边指着她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连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于是转过身来,宝钗就用手帮她把头发拢了上去。

宝玉在旁边看了,“只觉更好看,不觉后悔不该令她抿上鬓去,也该留着,叫我替她抿去”。宝玉“正胡思乱想”,听见宝钗说:“明儿写完了,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没有的,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

曹雪芹(1715年~1763年)(一说1715年~1764年),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圃、芹溪。祖籍辽阳。清朝小说家、诗人、画家。曹寅之孙。曹雪芹亦工诗善画,惜作品均已散佚,仅存题敦诚《白香山琵琶行》传奇的两句残诗:“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红楼梦》是曹雪芹对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伟大贡献,是曹雪芹以自身亲历亲闻的生活为基础,以“真事隐去”“假语村言”的方式,书写其人生阅历和感悟。深邃丰厚的内容、诗性的叙事、丰富多彩的人物形象和感人肺腑的情节,使其具有永恒的魅力。“红学”也因这部名著而长盛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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