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涵养的女人
张兰珍:我演《惊蛰》中的桂玉娟
【编者按】
《惊蛰》是曲剧名家张兰珍老师的代表作,该剧是她在南阳市曲剧团时期首次挑大梁出演女一号的大戏,在当年的河南省第九届戏剧大赛上荣获金奖,同时也囊括了全部十四项单项奖。2004年,该剧参加中国第七届艺术节演出,荣获“文华新剧目奖”“文化舞台美术设计奖”等多项殊荣,主演张兰珍荣获“观众最喜爱的演员奖”。
这部被戏剧界专家称赞为“深邃、细腻、典雅、唯美”的经典之作,是一部视觉独特、立意新颖之作,在人与情的碰撞中揭示了尊重人格、张扬人性的精神内涵。既继承了河南曲剧传统戏的精华,又在剧目立意及表现风格上有较大的突破和创新。
很多人因为此剧喜欢上了张兰珍老师,“观众最喜爱的演员奖”名副其实。她本人如兰的气韵和女主角的形象也较为吻合。遇见“桂玉娟”是张兰珍老师艺术生涯的重要转折,她在不断的突破中树立了对于艺术追求的信心和决心,从人物的品格中也汲取着有益的养分。人与角色相濡融合,心有灵犀。
“
我于她乡土、市井的质朴、纯洁间,感知和敬仰她真实而高尚的人格、人性之美;
”
在曲剧现代戏《惊蛰》中,我演桂玉娟。
她是这出戏的主人公,天然的兰心蕙性,一个贤淑善良、真诚宽容而又坚忍刚强的年轻女性。她有一个纯真美好的女儿梦,却经历了意想不到的婚变;她以宽厚、真挚善待他人,以超乎世俗的举动“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走向涅槃的彼岸......我于她乡土、市井的质朴、纯洁间,感知和敬仰她真实而高尚的人格、人性之美;于她默默的炼狱之中品味平凡的高贵,拥抱真善美的震撼。与桂玉娟结缘两年多来,被她感动着,激励着,一步步走向她人格、精神的纵深。
桂玉娟大致经历了这样的命运历程:一场纯真的女儿梦;一场意想不到的婚变;一番求索;一段炼狱;一次涅槃。我牢牢把握她贤淑、坚忍的基本性格特征——这是中国社会女性内在的心灵之美,深入感悟她不同境遇中的情感世界,追求对人物的“局部”情感、情绪的描摩和整体刻画的协调统一,通过尽可能适宜、准确地运用戏曲“唱、念”等表演技巧,追求“体现”与“表现”、“自由”与“规范”的恰当结合,不断使这一人物更加可爱可敬,丰满完善。
“唱”是戏曲“四功”之首,是戏曲艺术最重要的表现手段。在充分利用唱腔塑造这一特定女性艺术形象中,我注意人物情感层次的变化,对她在不同情境中的情感、情绪、心态予以刻意求精的歌唱描述。桂玉娟满怀女儿初嫁的喜悦与憧憬进了林家,女婿读过高等学堂,婆家也富足殷实;小两口虽说不是青梅竹马,却也称得上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然而,就在本应是温馨、甜蜜的新婚之夜,她却被冷水浇头!原来,丈夫在学校读书时就有了山盟海誓的意中人,他是在父母的欺骗下与她拜的天地。这是《惊蛰》戏曲情势的第一次大的转折,无疑,人物情绪发生了天地悬隔的巨大变化。桂玉娟如雷轰顶地唱道:“新婚夜当头一闷棍,似跌谷底万丈深。只说是夫妻唱和鸳鸯枕,谁知他心中已有意中人......”这里有惊、有悲、有怨、有苦,甚至有愤、有恨。但在演唱时,我没有做大悲大恸的声音宣泄,而是让桂玉娟面对残酷的现实,表现出极度的压抑和一个深受传统婚姻观念影响的女人的涵养。即便是“谁知他心中已有意中人”中的“有”这一整个唱段中的凄厉的高腔,也予以十分谨慎的控制,使其高而不燥、响而不野,以恰当的声音形象传达了属于这一人物的特别内涵。这样的处理,折射出桂玉娟较为浓厚的家庭教养渊源,较为准确地体现了她贞淑、内在、坚忍的性格特征。而这并不张扬的唱腔,反以低回幽咽律动,使人感受到更为强烈的人物内心苦涩,唤起人们对人物的格外同情。与此同时,这里的感情分寸把握,与这段唱腔结束处的“用真情去换取丈夫爱心”的思想、感情定位紧相吻合,进而使整个唱段表现出音乐格局、情绪的完整、谐和、匀称之美。
桂玉娟南阳寻夫,被正在玩捉迷藏游戏的丈夫林子枫错当自己的恋人柳玉娟,一下子扑了个正着并激动地呼叫:“玉娟,我抓到你了!”这深情而急切、热烈的呼唤,与桂玉娟日思夜盼的绵绵情意交融,顿时令她身心颤栗,使她误入幸福的幻境,陶醉在丈夫温暖的怀抱:“丈夫怀中三春暖,一声玉娟润心田。”而这是虚幻的春风、春雨!当她理智“复苏”,猛想起“这玉娟不是那玉娟”之时,已摘下蒙眼手绢的丈夫正尴尬难奈,手足无措;那个漂亮的柳玉娟也已亭立于自己的面前。读破“女训”的桂玉娟向柳玉娟讲述做女人的规矩,力争达到此行的目的。而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情敌”却以自己天大的委屈令她一时有口难辩,“我和子枫同窗三载,相亲相爱,而他的父母却逼他和一位从来就不认识的女子拜堂成亲......”她要同桂玉娟一起弄个明白,要向这个世道讨个说法,要让人判出个公道!继而,桂玉娟拿出半年多来用真情与期待缝制的衣裳让丈夫穿试,而丈夫却如芒在背,急急借口逃避。丈夫新婚洞房的规避、寻夫遇到的重重“伤害”,使桂玉娟遭受难以承受的刺激,她失神地一把抓起林、柳的定情信物——月琴,一阵用力狂扫,将满腹的苦怨、无奈、愤懑倾泻在琴弦之上。这是一个较大的抒情唱段。我认真把握桂玉娟的内在情感与外在形态表现的合理性,在开掘她翻江倒海的内心世界时,坚持以她柔韧、内秀、富有修养的特定性格为参照系,追求秀丽、柔美的声音品质,寓人物复杂的情感于文雅细腻、宛丽逶迤而美听的演唱之中。苦不堪言的桂玉娟面对无情的打击,想起未出阁时的女儿梦:“闺中多少女儿愿,常向心中画夫男。画罢方脸画圆脸,......画不尽女儿心中甜。”这纯真美好的女儿梦想,与现实形成令人心碎的强烈反差!在婉转、优美、抒情的唱腔旋律中,我融入了“如泣如诉”的表现方法,使唱腔平添了几分苍凉、幽怨的色彩。比如:“常向心中画夫男”的“男”字发出后,我将其转用“eng”音拖腔,使旋律于幸福、甘美的流动之中油然生出一缕淡淡的忧戚,加之旋律高音从全剧的最高音以九度的落差一路级进下行,每当唱到这个地方,就连我自己也顿生悲凉之感。“画不尽女儿心中甜”的“儿”字是一个八小节的长拖腔,一波三折,哀伤与憧憬交融,甘甜与苦涩并存。我在演唱时,让自己深陷于旷远、甜蜜的遐想之中,在具体的演唱方法上,使用了三次于弱拍换气的断腔技巧,并使其中的四个腔节的力度层层递减,以至达到极弱的程度,有效地牵制了观众的情感投入,比较尽意地唤起了观众的情感共鸣。
从闺中的女儿梦想到新婚洞房的冷水浇头,从公婆膝前尽孝、日思夜盼夫归到亲眼见到丈夫与他同窗三载的恋人生活在一起,在处理这段长达二十多句的唱段中,始终贯穿以“疑问”、“思考”与“无奈”,注意使唱腔不温不火,让观众从“理智”之中感悟出人物对人生、爱情、道德的叩问。尤其是唱段结束处的“怀抱琴儿向谁弹”,三次重复,凄婉深沉,卒章显义。我特别注重唱腔强弱分寸的把握,以惘然若失、茫茫然的收煞,强调人物悲怨中的理性,为人物自己,同时也为观众留下沉重的问号,从这出戏的一个重要侧面体现出该剧独到的思想内涵。
如果说以上的唱腔是桂玉娟压抑中的控诉,那么“祠堂”一场代“夫”叩首的大段唱则放开了情感的闸门,使主人公的胸中块垒经“雪融冰消”,一泻而尽。比如“他们胸怀大江海,我却囚锁在牢笼”的唱腔,尽情尽意,情感奔放。其中“囚锁在牢笼”句以特定音型的连续四度跳进,构成旋律主体,迂回曲折,一咏三叹,撼人心肺,荡气回肠。至桂玉娟以自休自身的惊人之举迈向她人格的顶峰,那段“休怪玉娟违父命,......俺不愿贞孝坊上表德行”的快速垛板,更是字字珠玑,一吐为快,淋漓酣畅。这种由压抑到“纵情”的情感外化,生动的表现了桂玉娟的人格精神的提升。这是桂玉娟历经人生、婚姻不幸之后的超脱,是由“传统”步入“现代”的自我超越。但尽管这是大幅度的强烈的情感宣泄,而毕竟是一位贤淑、柔弱而内在的青年女子的觉醒。在这里,我仍然坚定不移地把握人物特定的修养与内涵,尽可能地回避传统的大腔大嗓的演唱方法,用准确而富有个性的唱腔音乐形象,较好地完成了这一艺术形象的塑造。
戏曲有着“有声皆歌”的美学特征,于是,有人主张把念白也归于“歌舞演故事”之“歌”的部分,可见其在戏曲表演中的重要地位。为此,在念白方面,我同样精雕细琢,追求尽可能的准确、传情、达意,为人物的完整塑造起到了重要作用。仅以两处极短小的念白为例:第五场中,宽容大度的桂玉娟来看望困窘中的柳玉娟,并告诉她公爹要将其及孩子赶走的消息。柳玉娟决计离开这里,真诚地劝桂玉娟与她一同出走,去寻找新的生活。这里,桂玉娟的回答是“我要是走了,镇上的人会说我是守不住。”这句话是浓厚的“三从四德”思想熏陶下的一个贤惠女人的肺腑之言,更道出了千千万万个中国封建传统女性的悲哀!这句看似非常普通的台词,却有着非同一般的社会内涵,更在剧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有着“一石激起千重浪”的舞台效果。我深入地揣摩此情此境中的人物内心世界,沉下整个身心与人物“融合”一体,稳稳把握语速、声调、语气及声音的韵趣,韵味浓淡,由“桂玉娟”于“不经意间”“脱口而出”,使这句道白在平淡之中产生出令人“毛骨悚然六月寒”的艺术震撼;戏的最后一场,林子枫逃走后,族长逼问众人,是谁将他放走,并声称“不说就打!”气氛十分紧张。而就在这时,幕内传来桂玉娟坦然自若的仅有两个字的应答:“是我”。随之,她缓缓走来,震惊了祠堂内外的林家老老少少。这两个字也经过反复的精心设计,无论声调高低、音量大小以及气韵状态,我都给以非常“平常”的处理,但它却弱而不虚、低而不怯,准确地外化了人物的心态,于戏的结束处,为这一人物性格、形象的完美、统一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艺术形象的塑造没有定格,一千个人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已成为我们演员常说的话。虽然我饰演的桂玉娟在第七届中国艺术节上获得了“文华表演奖”和“观众最喜爱的演员奖”,但并不完美,缺憾还是很多的,再造的空间也还很大。我喜爱桂玉娟这个人物形象,她甚至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列夫·托尔斯泰就曾说,真正的伟大在于朴实、善良和真实。我希望在专家、同行的指教和帮助下,使这一人物不断完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