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极物
一碗猪油捞饭,吃了感激流泪。
还记得中国人在《厨王争霸赛》里的高光时刻吗?
在比赛的食材互选环节,法国大厨直接出击,端走了中方的食用油。
法方的厨师喜滋滋地想:中餐以煎炸爆炒闻名,没了油,还不是直接封印这东方巨龙?
谁知,中方厨师只是微微一笑,展示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熬猪油。
猪油,无疑是上世纪50年代以来的流行物。
装猪油的搪瓷缸,也几乎是全中国家庭的同款。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菜籽油等油料要凭票购买,每人每月配额只有半斤,平均到每天的量,大概就是顺着筷子在锅里点几滴油花。
人们的肚子里油水太少了,怎么办?
他们便在家里存些肉票,买些肥的猪肉去“炼”油,用来给家常菜增添风味。
▲ 上海自1954年3月1日起,实行食油计划供应;市区居民的定量每人每月0.5公斤。1962年每人每月0.125公斤,1964~1965年间提到0.25公斤;逢节庆略有增加。到1983年9月,升至0.5公斤。直到1993年的4月1日,吃油才真正敞开。(图 | 《国家记忆》 ©)
把白花花的肉膘切成小块,入锅翻炒煎熬。猛火下,寸丁大小的肉膘滋滋地翻滚着,身子越缩越小,失去了最初的白嫩。当猪油慢慢溢出,肉膘也变成了金黄的油渣。刚熬出来的猪油,金光闪烁,母亲会把它舀进搪瓷缸里,放上一两天猪油便会凝固,变得雪白雪白,状如凝脂。
老天津卫的人把猪油叫做“大油”。用“大油”烙的油饼在当年可是美味,葱香和油脂的完美结合,那股香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极具穿透力。
小孩子爱抢着吃剩下的焦黄酥香的油渣,老人则爱拿它下酒。
作家尤今就对小时候吃猪油渣的经历记忆犹新:“极端的脆,轻轻一咬,‘咔嚓’一声,天崩地裂,小小一团猪油像喷泉一样,猛地激射而出,芬芳四溢。”
让上海食物充满灵魂,猪油也是那临门一脚。
很多上海人童年记忆里,都会记得爸爸曾带着自己去面馆,用粮票吃面。那一碗没有任何荤菜的浇头,只有碧绿的青葱,白雪般的阳春面,却有猪油飘香。
还有一碗猪油菜饭——饱满莹白的米饭,必须热腾腾地装上。这时候,一勺微微泛黄的猪油颤颤巍巍地融化在饭顶,脂香渗满饭粒的空隙。再拌上烫得软嫩,翡翠一样青绿的叶菜,晶莹剔透的饭桌艺术品,便只等唇舌的检阅。
上档次的秃黄油,春节的蛋饺,冬至的黑洋酥……上海人的食物里,猪油都是不能缺席的重要角色。
但如今,中国大多数家庭碗橱里的蓝边大瓷碗早已隐没,供猪油容身的搪瓷缸也被封存了起来。
猪油,到底哪里去了呢?
在一份《2021年中国食用猪油市场调研报告》里指出,猪油的人均消费量每年已不足1kg。
考虑到中国人食用猪油很少是到超市里买成品猪油,大多是自家购买猪板油熬制,为了得出更接近真实的数据,我们又取了中国人均猪肉消费量、生猪出肉率、猪体脂率和猪板油出油率的数据进行粗略计算。
假设这些肥肉全部用于熬制猪油,再加上成品猪油的消费量,中国人均猪油消耗量最多也不过3.32kg。
而根据国家粮油信息中心数据,2021年中国整体食用油消费量3708万吨,其中大豆油消费量1620万吨,占比达到43.7%,人均大豆油消费量已达13.2公斤。
相比90年代以前,即使我们的猪肉消费量不断上升,但豆油似乎已经取代了猪油香饽饽的地位,逆袭成为中国乃至全球的食用油主流。
“豆油煎豆腐,有味”,食用豆油的记载,可以追溯到中国的宋朝时期。但是古人榨出的毛豆油没有经过炼制,时间长了会出现腥味,当时的大豆油,远不如胡麻油的地位,更别提威胁猪油的霸主地位了。
直到改革开放前,植物油的发展依然受到两个因素的制约:
其一是中国粮食产地跟不上人口增长。没有多余的土地去种植粮食作物,吃都吃不饱,更别提发展副食品加工行业;
其二是炼油技术被西方封锁。
这样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植物油的质量低、成本高。
猪油,仍是那时人们家里能轻松制作、物美价廉的食用油。
而在美国,一场轰轰烈烈的“豆油逆袭战”,在一战时就开始酝酿。
1917年到1921年,被切断进口油料的美国从中国东北进口大豆,精制出来的豆油依然有明显的鱼腥味、油漆味。等到了1946年到1958年,美国人竟成功改善了豆油风味。
加之1950年代,美国快餐行业的兴起,正需要大量廉价无味的豆油来制作煎炸食物。从前被嫌弃的豆油,从此席卷全球。
到了80年代,中国也开始从国外进口食用油。
这时食用油是够吃了,但这些散装的毛油颜色很深,炒起菜来满屋子都是烟,对身体很不好。
▲ 这时,油条、麻花、炸油糕等炸物也开始出现在街头。
大豆油在中国的转机,出现在90年代。
1991年以后,金龙鱼、福临门开始相继推出小包装精炼食用油。透明塑料瓶中,油像水一样清澈透亮。
长期以来,中国人做菜,讲究一个香字。所以吃起来失去豆香和菜香的植物油一开始并没有得到欢迎。
那包装植物油为什么会打败毛油,甚至替代了猪油的位置呢?
是价格。
改革开放初期,居民人均收入普遍较低,消费者对价格很敏感。正巧赶上1993年,粮油市场化,没了政府补贴,散油价格暴涨,逐渐与小包装油拉平。加上包装植物油通过在央视上的广告轰炸、单位派发福利等方式,也开始悄悄占领中国人的餐桌。
▲ 为了弥补缺失的香味,金龙鱼后来在菜籽油或大豆油中,添加花生油和芝麻油,金龙鱼第一代调和油产品就这样诞生了。
通过多年的发展,大豆搭建出了成熟的产业链——
大豆榨取20%的毛油,可以加工炼油,剩下的80%豆粕还能出售给饲料厂和酱油厂,因此大豆油的成本能够控制在3元/kg。
而缺乏上下游产业链的猪油,成本则要豆油的3到4倍。
大豆油,逐渐成了中国家庭的食用油性价比之选。
图 | pexels-rdne ©
如果说猪油性价比不高,是它没落的主因之一。
猪油的高饱和脂肪含量,更是让猪油的境遇雪上加霜。
记得21世纪,人们开始想方设法把猪油从食物里弄出去,吃肉包子会把里面的油挤干净再吃,看到肥肉立刻想到胆固醇,油渣更是让人避之不及。中国人吃了上千年的猪油,好像在几年时间里便被踢下神坛。
而这一切的改变,实则是源于一份名为“七国研究”的报告。
1950年代,美国当时的生物学博士安塞尔·基斯提出了“脂肪假说”:进食过量的饱和脂肪会提高胆固醇,从而导致心脏病发生。
为了证明自己的假说,他从22个国家中选出了恰好能支撑“脂肪假说”的7个国家数据,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
当时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的私人医生怀特信任了这一假说,开始向总统和国民推荐低脂饮食的生活方式。而总统艾森豪威尔对“低脂饮食”几乎宗教式的狂热,也给“脂肪假说”带来巨大的媒体效应。
环球同此凉热,到了中国,普及率高的猪油也就成了“背锅”的对象。
正巧21世纪,中国的心血管疾病发病率持续走高,大家对“猪油有害论”是宁可信其有。
于是乎,中国大地上,植物油代替猪油的场面便持续上演。
后来我们都知道了,“七国研究”被打假,包括安塞尔·基斯在内的众多公共健康领域专家,被指出曾从制糖公司那获得了大量研究资助。
那猪油到底能不能吃呢?
舆论一直有两种声音——
直到今天,美国心脏协会、美国农业部、WHO坚持认为高膳食饱和脂肪是心血管病的主要危险因素。
而为猪油平反的人,则提出了著名的“以色列悖论”和“法国悖论”——
以色列人摄入的动物性脂肪和胆固醇比美国人少,热量也比美国人少,但患心脏病、肥胖症、糖尿病和许多癌症的比例相当。
法国人的饮食中饱和脂肪丰富,但法国人的心脏病风险远远低于美国人。
而且,全球顶级科学期刊《自然》杂志发表研究表明,1980 年,中国还是全球胆固醇水平最低的国家,而 40 年后的今天,中国人群的胆固醇水平已经成为了全球最高的国家之一。
即使在植物油逐渐代替猪油的环境下,中国的高胆固醇人群依然显著提升。
2021年中国整体食用油消费量3708万吨,中国人均植物油消费量已经达到30.1公斤。
人均每天消费量约为82.5克。而由中国营养学会发布的《中国居民膳食指南(2022)》建议,我国成人每天烹调油摄入量仅应为25克~30克。
目前我国的植物油人均消费量已经达到推荐量的2倍以上。
在思考吃植物油还是猪油之前,或许,我们更应该少吃一点油。
即使已经有人出来为猪油正名,但中国人食用猪油的习惯,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在糖油不缺、营养过剩的今日,猪油显得不再珍贵,甚至成了一种负担。
猪油健不健康,倒像是一件自由心证的玄学事件。我们怀念猪油,不仅是怀念一口滋润,也是怀念曾经我们还拥有小火熬油的时间。熬猪油费时费力,但在淡黄色猪油里游曳出的小气泡,都轻轻地爆出“自由”的哼鸣。
但我想,中国人对猪油的那份爱是没有变的。
蔡澜在他的《死前必食》的美食清单里,历数各类珍馐,唯有说到说到猪油捞饭时,对它“感激流泪”。
“在穷困的年代中,那碗东西是我们的山珍海味。后来养在生活环境好的孩子不懂,夏虫语冰。”
猪油的香气就像是从遥远的过去射出的一支勾魂枪,当我们能放下负担,快乐地享用一块上海的葱油饼,一碗潮汕的朥粕粥,或是一碗自带脆哨的贵州肠旺面……它们总能直接而精准地命中我们有关饥饿和童年的集体回忆,里面有苦有甜,那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