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安史叛军集团再次上演弑父惨剧。
面对磨刀霍霍的儿子史朝义,史思明表示:你要杀我何必急于这一时,待我收复了长安再动手岂不是更好?
显然,这是史思明为了自救给儿子画的一张“大饼”,但画饼可是个技术活,高明的画饼者是绝不会给出一看就不切实际的“饼”,画饼这个动作能够调动他人积极性的必要条件是:它真的看起来能够实现。
此时,面临死亡威胁的史思明向儿子史朝义抛出大唐都城长安这张金光闪闪的大饼,原因无他,此时的安史叛军虽然仍面临着重重困难,但从理论上讲,确实具有打入关中夺取帝国都城长安的可能。
长安为关中平原的中心,关中平原乃四塞之地,有险关拱卫易守难攻,要想攻克险关(昔日的函谷关、如今的潼关),就必须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打持久战就必须有一个足够大的粮食转运基地,显然最适合肩负这个任务的城市正是唐帝国的东都洛阳。
史思明向史朝义宣称自己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长安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此时叛军已经重新攻占了洛阳。
但正如上文所说,如果要剑指关中,最重要的是保证有源源不断的粮食供应前线,洛阳确实非常适合做一个粮食转运基地,但其要发挥这个作用不能只依靠自身(洛阳盆地)产粮,更重要的是把广大中原地区的产粮汇聚于此,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依赖黄河漕运。
综上,若想拿下有险关潼关拱卫的关中地区,必须有两个条件,第一是有一个巨大的粮食转运基地(洛阳最合适),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必要保证黄河漕运的绝对畅通。
洛阳,地处洛阳盆地中心,易攻难守,这是洛阳这座城市的一个痛点之一,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再结合洛阳城市存在的意义,自北魏开始,聪明的君主们守洛阳的思路也转变为不再把重点放在不容易防守的洛阳城本身,而是从事关粮道畅通的黄河漕运入手。
从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到北齐神武帝高欢,在这种防御思想的指导下,在洛阳周边的河阳地区建造了三座具有高度军事价值的军镇,称“河阳三城”。
从此,河阳三城的战略意义甚至超过了洛阳本身,因为只要控制住了河阳三城,即便洛阳落入敌手,它的作用也大打折扣,而失去了河阳三城拱卫的洛阳也很难保卫自己。
河阳三城从建成的那一刻起便向世人展示了它的威力:在正常情况下,即便对手是最优秀的统帅,且以优势兵力猛攻,河阳三城仍能岿然不动。
如今,史思明敢于向儿子史朝义夸下进攻长安的海口,是因为此时的叛军不仅占领了洛阳,还占领了河阳三城。
不对呀,刚才不是说河阳三城防御力非常强,正常情况下即便对方兵强马壮也攻不下来吗?
这个情况有些尴尬,其实此番河阳三城失守与当初的唐军失守潼关的原因是一样,只要统治者坚持骚操作,不正常情况那还不是说来就来嘛?
一夫当关所谓河阳三城,即筑于黄河孟津两岸以及河中洲上的三座城:
北魏太和二十年(公元496年),孝文帝拓跋宏命在黄河北岸筑二城,设北中郎将领兵守此二城,由于位置在黄河北岸,故合称“北中城”。
东魏元象元年(公元538年),北齐神武帝高欢命在与南城相近的河中沙洲上筑城,称“中潭城”。
同样是元象元年,同样是北齐神武帝高欢命令在黄河南岸筑城,称“南城”。
北中城、中潭城、南城中间以河桥相连,战时可相互支援,若北中城或南城被攻陷,中潭城也可毁掉河桥隔离敌军。
河阳三城的恐怖防御能力在其建成后就在战场上得到充分验证。
大统四年(538年),东魏高欢率军攻击洛阳,西魏宇文泰率军回击。
此战,宇文泰在反击之初就打了个开门红,阵斩了东魏大将莫多娄贷文。
莫多娄贷文被阵斩后,东魏军队出现崩溃迹象,但“宇宙大将军”侯景率军撤退到河桥边时,东魏大军便依托邙山和河阳三城稳住了阵脚,且发动了反击,甚至差点弄死了宇文泰。
西魏援军到达后,宇文泰再次率军猛攻,东魏军再次崩溃,但又是在关键时刻,东魏将领万俟普据河桥与西魏军对峙,携大胜之威的西魏军竟然没敢发动进攻。
这一仗西魏军两次差点打崩东魏军,但只要东魏军撤至河桥西魏军就没有太好的办法,此役以高欢援军到达,东魏拿下洛阳结束。
5年后,东西魏再次开战,战场的导火索是东魏北豫州刺史高仲密投降西魏,这个高仲密是高敖曹的哥哥,高家在高敖曹死后开始失势,高仲密对于这一切怀恨在心,他被外放为北豫州刺史后,以重镇虎牢关献与西魏。
面对高仲密给出的如此厚礼,宇文泰亲自兵发洛阳接应高仲密,高欢也亲率10万大军渡过黄河与宇文泰大战。
这一仗打的比较乱套,先是高欢率领东魏军依托河桥、邙山防线与宇文泰对峙,宇文泰想偷袭东魏军,结果被杀得大败,宇文泰差点被生擒,搞得很狼狈。
但死里逃生的宇文泰整顿部队,在第二天的决战中击溃高欢的中军,高欢一路逃亡,差点被西魏军弄死。
但西魏军赵贵率领的左军却在随后的战斗中被东魏军击溃,死里逃生的高欢又重新集结东魏军杀了回去,西魏军又大败,最终东魏军收复了洛阳。
西魏军战斗力不可谓不强,宇文泰的个人能力不可谓不高,但只要高欢守住了河阳三城,宇文泰就别想有效控制洛阳。
当然了,有些人会把西魏过不了河阳三城的原因归结为高欢的个人能力,这当然没有问题,任谁都不能否认高欢是一代雄主,且是河阳三城中“中潭城”和“南城”的直接建设者,他当然有能力把河阳三城的威力发挥至极致。
但在30年后,在没有雄主高欢的加持下,甚至在北齐朝堂已经乱到让人不忍直视的情况下,河阳三城依旧挡住了雄才大略的周武帝宇文邕的全力一击。
北周建德四年(575年),周武帝宇文邕率领出6路大军伐齐。
宇文邕亲率大军攻河阳,由于此番出手果断迅猛,北周军在北齐军反应过来之前占领了河阳三城中的南城。
但随后北齐援军赶到,由于南城已失,援军进入中潭城,周武帝亲自督战,周军连续猛攻20余日仍无法拿下中潭城。
一座中潭城将雄才大略的周武帝死死绊住,即便到最后,周军也没能从正面攻克河阳三城,是改变了主攻方向从晋阳那边使劲才完成了灭齐战争。
安史之乱期间,河阳三城再次成为主战场,交手的双方是叛军首领史思明与大唐名将李光弼。
冤家路窄乾元二年(759年),自认为已经完成集团内部整合的史思明开始向大唐帝国腹地河东地区进发了,由于此前唐肃宗主导的九节度使联合作战的神奇计划最终以惨败告终,唐军士气低落,抵抗意志不强,史思明较为轻松地攻克汴州、滑州、郑州,并再次逼近大唐的东都洛阳。
但这次叛军可没那么容易拿下洛阳了,因为此时负责洛阳战区的不是别人,正是名将李光弼。
史思明和李光弼是老“熟人”了,安史之乱之初,史思明负责河东战区,就是在太原被李光弼死死咬住,如今山不转水转,李光弼与史思明这对老冤家终于在洛阳地区又“碰头”了。
面对来势汹汹的叛军,东都判官韦损、侍中李光弼和东都留守韦陟给出了三中下三策:
韦陟认为,叛军来势凶猛,洛阳附近唐军力量有限,无法与叛军对抗,不如撤至关中,效仿当初哥舒翰,凭潼关据守。
面对韦陟直接放弃洛阳的建议,李光弼针尖对麦芒地反对道:两军交战士气很重要,如今不放一枪就放弃有重大政治意义的洛阳,对士气打击太大。
且韦陟那个效仿哥舒翰的撤入潼关的计划显然犯了纸上谈兵的错误,哥舒翰当初之所以敢于据潼关与叛军打持久战,是因为郭子仪、李光弼等将领已经把战火烧到了叛军的大本营河北地区,被堵在潼关前的叛军如果不能取得进展,其后勤将出现巨大问题,所以打持久战能耗死叛军。
但此时史思明已经将河北地区充分整合,叛军后方稳定,如果还想据潼关坚守不战,叛军就可以从容地向南发展,到时候被困死就不是叛军,而是唐军了。
东都判官韦损给出的建议则正好相反,他认为洛阳是大唐帝国的东都,政治意义巨大,绝对不能放弃。
这又是一个典型的书生之见,谁都知道东都洛阳政治意义重要,但问题是它不好守呀,现在洛阳战区唐军兵力明显不如叛军,如果死守洛阳,基本就是个全军覆没的结局,到时候洛阳城守不住不说,还白白消耗了大量兵力。
在否定了两个或激进或保守的建议后,李光弼给出了当前局势下唯一的解决方案:
第一,放弃洛阳城,迁走城中百姓,给史思明留一座空城。
第二,把防御重点放在河阳三城,河阳三城易守难攻,以唐军现有兵力也有很大把握将城守住,而只要河阳三城在手,史思明基本拿下了洛阳,也无法发挥洛阳这座城的战略价值,反而是叛军的各类资源会被白白消耗在没有战略价值的洛阳地区。
韦陟、韦损二人纸上谈兵的计划很快让位于李光弼现实可行的方案,于是唐廷将洛阳城百姓大量内迁,而唐军也将主力派往河阳三城。
史思明的军事素养同样不低,他也一眼便看出两军对垒的胜负手就在河阳三城。
乾元二年九月,在老冤家史思明与李光弼之间的河阳大战正式打响。
鏖战史思明先是命骁将刘龙仙在南城下叫骂挑战,手段虽然简单粗暴,但史思明的整体思路没有大问题,得调动城中军队出城作战嘛。
只是这番挑战搞得比较匆忙,刘龙仙事先也没认真勘察敌情,结果叫骂时离南城太近,李光弼帐下裨将白孝德乘刘龙仙放松警惕之时,来了一波快进快出,一举擒杀了刘龙仙后返回南城,史思明陪了夫人又折兵。
史思明一计不成,又出一计,叛军中有诸多良马,双方对峙期间,叛军故意在河岸边放马,目的也是一样,想诱惑李光弼军出战嘛。
但谁知李光弼非但不上当,还玩了一个“损招”,他命唐军的母马在对岸嘶鸣,叛军大量公马被吸引渡河而去,这些好马就这么归了李光弼。
本来,是史思明想激怒或诱骗李光弼出战,结果这么一搞,反而是史思明破了大防。
暴怒的史思明派战船携带燃料点火准备以火船烧毁河阳三城间联系的河桥,但李光弼以长杆阻拦火船,并发射炮石将叛军战船击毁。
史思明算是没招了,转而准备切断河阳三城粮道,李光弼亲自前往孟津以北组织防御。
这个消息可把史思明整兴奋了,因为他认为李光弼守城有两把刷子,一旦进入野战模式,他就能吊打李光弼,如今李光弼离开了坚城,他肯定能擒住李光弼。
但谁知李光弼根本就不给史思明野战的机会,部署完防御后就返回了河阳三城。
史思明率领的叛军本就是为了富贵才跟随他的,如今其被耗在河阳三城下久久不能取得进展,军心开始浮动,不断有先前投降叛军的将领再次投降唐军。
眼看军心要垮,史思明决定奋力一搏,他亲率大军攻击南城,结果被唐将李抱玉击败,史思明不死心,命周贽、安太清等人率军猛攻中潭城,自己则继续攻打南城。
周贽、安太清强攻一上午,中潭城岿然不动,二人无奈,只得转而进攻北中城,叛军如无头苍蝇般频繁调动,被李光弼抓住战机,命部将郝廷玉率精锐骑兵出击,叛军没想到唐军还能反击,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大量叛军被杀或被俘。
出击得手后,李光弼还杀人诛心地将数百叛军俘虏驱赶到河岸上给正在猛攻南城的叛军士兵看,史思明见攻陷河阳三城无望,只能撤军。
显然,在李光弼灵活防御思路下,史思明率领的叛军其实已经毫无任何办法了,但是一个猪队友往往能毁掉所有。
悲剧重演本来,在李光弼依托河阳三城耗死史思明的计划已经进行的十分成功了,叛军虽然拿下了洛阳,但却是一座空城,因为迟迟不能占领河阳三城,洛阳不能转化为叛军进攻关中的助力,甚至成为了某种负资产。
史思明迟迟无法攻占河阳三城,其手下部将中非河北系心思又开始动摇了,不断有叛军将领投降,不断有被占领地区反正。
在史思明黔驴技穷后,李光弼出动唐军反击,一举收复了郑州,滑州刺史当初看史思明势头正旺而投了叛军,如今看史思明气数已尽,又举滑州归唐。
眼看史思明这次进攻就要被李光弼彻底挫败了,留给他的路似乎只有两条了:要么滚回老巢范阳,要么在河阳三城被唐军一直消耗,最终被唐军援军包饺子。
但就在这个时候,“大老爷”又来帮助安史叛军了。
李光弼与史思明在河阳三城对峙时,胜利情绪又一次弥漫在大唐朝廷,太监鱼朝恩给唐肃宗洗脑,说叛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此时只要出战可以一战而剿灭叛军。
当时的唐肃宗也已经接近油尽灯枯,或许是太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彻底平定安史之乱,他居然信了太监鱼朝恩的鬼话,命令李光弼要快速收复东都洛阳。
此时的洛阳已经是一座空城,真不知道唐肃宗这么着急收复洛阳是要干什么。
唐肃宗应该是忘记了当初安史叛军是怎么占领的长安,如果不是他爹唐玄宗瞎指挥强迫哥舒翰出潼关迎战安禄山,安史叛军可能就被耗死在潼关外了。
面对唐肃宗的瞎指挥,李光弼表示:叛军士气虽然明显衰减,但尚未彻底崩溃,况且平原野战是叛军骑兵所长,此时不应以己之短攻敌所长,现在就决战为时尚早。
李光弼所言句句在理,但唐肃宗不听,坚持要让李光弼收复洛阳。
李光弼无奈,只能留李抱玉守河阳三城,自己率主力前往洛阳,与鱼朝恩等人汇合共击洛阳。
见唐军离开河阳三城,史思明大喜过望,当即率军与唐军决战,叛军先佯装败退,而后将唐军引诱至北邙山中设伏。
此番史思明对付被迫出战的李光弼,与当初安禄山对付被迫出战的哥舒翰相比,连战术选择都是一样的,都是诈败伏击,结局当然也一样,唐军一战而溃,各自逃命,李光弼留下防守河阳三城的李抱玉也弃城逃亡,坚不可摧的河阳三城如当初的潼关般被叛军轻易拿下。
在唐帝国瞎指挥的“优良传统”的作用下,战争形式再次反转,叛军再次取得战争的主动权。
高手间的过招往往取决于谁先犯错误,如果双方都是高手,只要有一方犯错,对方往往不会给你任何机会,会抓住这个错误一直打到你崩溃。
但这个规律显然不适用安史之乱,因为在最高决策层面上,唐廷与叛军之间绝对不是高手过招,而是彻头彻尾的菜鸡互啄,唐廷又犯了相同的错误,这次叛军应该可以彻底翻盘了吧。
并不会,又不是只有唐廷内部有重大问题,叛军内部的问题一点不比唐军少,这不,唐肃宗刚刚效仿他爹唐玄宗逼大将出战,史朝义也得发挥“传统手艺”,他要效仿安庆绪弑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