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霍布斯认为：“男性气质是一种激情，一种想要取得卓越成就的激情；它是一种欲望，但不针对任何具体事物，它是迫使人们发动攻击的普遍欲望，是人类想要支配他人的渴望，一种对优越地位的渴望。”

然而，此番言论被哈维·曼斯菲尔德视为是关于男性气质的“流俗看法”（stereotype，如今我们倾向于将其翻译为“刻板印象”），一种“模式化的观念”，“这个词语暗示社会在我们使用的概念上加上了印记，因此不同的社会就会带来不同的概念。一种流俗看法就是一个约定，而约定是会变化的……社会的印记创造了形式。”就像社会对“理想男性气质”会有一定的期望，如力量、冷静、主导性和情感抑制等特征，正是“社会印记”所创造的。

在 20 世纪 20 年代和 30 年代，西方社会将蓝色视为男性的代表色，粉色归属于女性，形成了性别的“流俗看法”。然而，这并非始终如此。在再早一些的历史时期，男性与女性的代表色是互换的，如 1893 年，《纽约时报》刊登的一篇关于婴儿服装的文章中提道：“给男孩穿粉色，给女孩穿蓝色”。1918 年，一份行业出版物承认这是一条“被普遍接受的规则”，因为粉色是“一种更加果断、更加坚强的颜色”，而将蓝色描述得“更加柔和秀气”。这种说法同真正的原因比较接近。在那个军队制服为猩红色、主教长袍为鲜红色的时代，红色就是最阳刚的颜色，而粉色是红色的柔和版本，蓝色则是圣母玛丽亚的象征色。当代社会对于颜色和性别的刻板印象逐渐松动，尽管如此，蓝色作为男性的传统代表色在许多文化中仍然根深蒂固。这也意味着色彩与性别的关联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文化构建的，其本质是一个特定文化和历史背景下的现象。

Valentino 发表在社交媒体上的视频中的截图

Pierpaolo Piccioli 在 Valentino 2024 秋冬男装系列中，以“Le Ciel 20.24”（意为“天空”）为主题，挑战了蓝色作为男性代表色的传统观念，旨在借助色彩冲破社会规训的羁绊，对蓝色进行再定义的同时，也是探讨现代男性气质的更多可能性。

在他的秀场灵感板中，有着数幅与“蓝色”象征意义相关的作品，包括毕加索“蓝色时期”的《Portrait Of Jaime Sabartes》与和宗教画作《The Death and Assumption of the Virgin》，这两幅作品皆佐证了“蓝色”于历史中流动的涵义及其受时代所影响的定义变化。

Pierpaolo Piccioli 的灵感板

《The Death and Assumption of the Virgin》

文化历史学家 Kassia St Clair 指出，蓝色的历史意义经历了多次演变。譬如有一段时期，西方人轻视所有蓝色的东西。到了 12 世纪，情况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法国宫廷的重要人物、哥特建筑大师絮热笃信蓝色是神圣的颜色。这种变化源于宗教中对光明的神圣化，光成为了蓝色的，也是西方世界首次将天空描绘成了蓝颜色——在这之前，天空被表现成黑色，或红色。此后，蓝色在西方艺术中开始普遍用来表现天空。梵高会在其画作中甚至会把近处的树描绘成蓝色，也是因为他所画的不是物体的颜色，而是光线的颜色。同时，浪漫主义色彩的文学也让蓝色平添了几抹忧虑和悲伤之色，它反映出了一种忧郁和悲伤的情绪。

色彩的蓝色具有丰富的涵义。这是因为无论是哪个时代的我们都倾向于对所有的东西进行意味深长地分门别类，意图把个体等级化，赋予个体身体符号、识别编码，因此蓝色才拥有了多重的指向性意义。这种被赋予的意义，未尝不是时代的特定文化背景之下所形成的一种范式？

正如为了符合外界所期待而诞生的某种固化的“理想男子气质”， 社会的规范性定义基于男性与女性之间的所谓“客观差别”，并给出了一个“基本标准”，将其自然化：男性气质被定义为男人应有的特征，实际上也意味着与女性气质形成了对立。

Piccioli 以“天空”为主题，借助蓝色这一传统上的性别象征色注入设计，意图发起冲击的不仅仅是刻板印象下的男性气质，而且也包括父权制下设定的“基本标准”。父权制往往强化狭隘的“男子汉”形象，如强调力量、竞争和情感压抑等，这些标准对许多男性来说是限制性的，它们阻碍了男性表达脆弱性、情感和其他非传统“男性”的方面。Piccioli 希望“改变人们对已知事物的看法，（我想）去除所有的含义”。2024 春夏系列中，他曾以柳原汉雅的小说《渺小一生》为引，借由具体的男性人物命运来主张“脆弱，亦是一种力量”，反抗外界对男性的定性标签和社会制约。在 2024 秋冬系列中，他进一步具体至以性别代表色蓝色为介，鼓舞男性摆脱“理想气质”的束缚，从内心瓦解固有定义，唤起男性内在的觉知，并冲破父权制的桎梏。

Valentino 2024 秋冬男装中的“天空蓝”（左右滑动）

在一篇社交媒体上的帖子中，Piccioli 公开呼吁男性应该反抗父权制，“在西方世界，男子气概一直与权力文化紧密相连，我希望彻底转变这种刻板印象……温柔、浪漫、富有同情心、优雅、人性化，这些特质构成了我心目中的理想男性。”

Piccioli 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帖子

本季，Piccioli 提出了一个口号：“男性，生而为人（Man as Human）。”这让人不免回想起曼斯菲尔德曾在《男性气概》（Masculinity）一书中所提到的“性别中立社会”的概念，他认为“男性气概”这个词语显得过于“迂腐而过时”，“我们正在将英语变成性别中立的语言，而男性气概表现了某一个性别的特征，这样看来它所描述的似乎正是我们所要攻击的敌人，我们所要清楚的罪恶的本质。为此，所有和‘man’有关的字眼都被得到了重新考虑和修正，‘Mankind（人类）’变成了‘Humankind’，‘ Man of the Year’（年度人物） 变成了‘Person of the Year’等等。”Piccioli希望从“Human”的视角重新思考男性气质的特征，就像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的那样：“我认为现在是时候支持女性平等运动，去争取真正的尊重和平等。”这种平等与尊重，超越了性别的界限。

Piccioli 说：“我不认为我们需要添加更多的衣服或更多仅有细微差别的颜色，而应该改变既有的看法。传统是可以被颠覆的，这可以通过细枝末节的调整而实现。”因此，正如我们所看到的，Valentino 2024 秋冬系列与潮流无关，而是关乎绵长的生命力和实用主义。

整个系列以黑白装束开始，其中包括两件套西装、廓形大衣和风衣，它们象征着男性气质的永恒风格密码。Piccioli 通过去除不必要的缝线、拉链和口袋，为这些经典设计增添了新意，也使人们的注意力集中于穿着者而非衣服本身。同时，他不遗余力地利用高级定制工艺打造一系列精雕细琢的男装，如 Valentino 的 Altorilievo（高浮雕）工艺。这种技术原本主要用于雕塑和建筑装饰，尤其在古代和文艺复兴时期非常流行。它可以使做出来的形象或图案几乎是完全立体的，与底层材料之间只有少量连接，几乎可以作为独立的三维形态存在。Piccioli 将一些神话中的形象经过艺术转化成为裁缝的镶嵌图案，为服装赋予了一种理想主义的永恒雕塑感。Piccioli 希望通过这些细节，一如他在女装高定系列中所做的那样，将优秀的裁剪工艺与高定元素相融合，为男装注入更多的优雅与温柔。

Valentino 的 Altorilievo（高浮雕）工艺（左右滑动）

“男性，生而为人（Man as Human）。”这是一句震耳欲聋、引人深思的口号。它强调，在性别的定义之外，我们首先是拥有共通情感、脆弱和多样性的人类个体，不应被固定的社会规范所限制。这意味着男性完全可以超越刻板印象，展现出他们的脆弱、同情和情感表达。男性不仅可以拥有力量，同时也应被鼓励展现出柔情，这两者在男性身上理应和谐共存，而非相互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