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秦穆公有个女儿名叫弄玉,酷爱音乐,尤擅吹笙。秦穆公特地为她修建了“凤楼”,让她在此吹笙引凤。一晚,弄玉在凤楼中小憩,做梦梦到了一位英俊少年,身骑彩凤,口中吹箫,翩翩飞来。
少年自称名叫萧史,来自耸峙的华山。他喜欢吹箫,曾在山间听过弄玉的笙乐,因此想与弄玉结为夫妻。
萧史的美好形象,让弄玉沉迷不已。梦醒之后,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知秦穆公。秦穆公立即派人到华山寻找萧史。没想到,现实版的萧史更加完美,每次吹箫都能引来双凤环绕,百鸟齐飞,令旁人惊为天使。
萧史与弄玉成婚后,经常笙箫合奏。每及此时,“百鸟之王”凤凰就会领着一众灵鸟环绕空中,充当伴奏。某日,天上突然降下了紫凤和赤龙,萧史这才告诉弄玉,自己本是上界仙人,因与弄玉有殊缘,才受命下凡。如今,他们笙箫和合感动上天,龙凤来迎,可以登仙矣。
于是,弄玉跨凤,萧史乘龙,双双腾空而去。
01正如萧史、弄玉笙箫作合时,彩凤于天空中相舞为伴,被中国人尊奉了数千年的神鸟——凤凰,自诞生之日起,便与音乐、舞蹈密不可分。
今日所见关于凤凰的最早文献记录,大概出自《尚书·益稷》篇。据说,当年大禹治水成功后,曾在黄河边举行治水庆典。当其时,“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无论是人还是动物,皆被这一充满喜悦气氛的音乐盛典所吸引,就连平日里并不常见的凤凰也结伴而来,增添喜庆。
在古人的认知里,凤凰是灵鸟。雄者称凤,雌者为凰。所谓“凤凰来仪”,即凤凰成双成对而来。古音“仪”与“娥”“婀”相通,有舞蹈之意。所以,“凤凰来仪”进一步说明了凤凰就是一对“舞鸟”。
[清]沈铨《百鸟朝凤图》局部。图源:网络
凤凰的突然出现,并非源于动物的本能。在一批较早的先秦文献中,记录者常常将“凤凰于飞,翙翙其羽”表示为祥瑞之兆。古人认为,有资格参加那些名垂青史的音乐盛典,除了凤凰,非天上的“舞神”帝江不可:“天山有鸟如丹,识歌舞而妙靡,名日帝江。”帝江,也叫帝鸿,跟凤凰一样,也是一种神鸟。
与传说中的“龙”类似,凤凰如此出名,见过它的人却不多。作为一种长期流于书面的神话符号,学术界对“龙”“凤”的定义都偏向虚无,认为它们是古人臆想出来的生物,龙、凤的真实形态,只存在于古人的脑海中,千人千面。
然而,即使凤凰现世系属神话,在没有任何科学支撑的远古,我们的祖先断不会为了宣扬神话、流传文明而故意捏造某种生物。唯一的解释就是,凤凰或许真实存在,但它的出现超乎了先人对于鸟类认知的范畴。对于那些异于正常鸟类行为及形态的物种,先人们便误以为它们与天上的神仙相关,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步将其神化。
那么,在凤凰传说的流变过程中,它一开始长什么样呢?
在商代的甲骨文中,关于凤凰有如此的记载:“甲寅卜,呼鸣网雉,隻(获)。丙辰风(凤),隻(获)五。”。根据已故古文学者于省吾先生的翻译,这则卜辞说的是,商王曾命“鸣”网捕山鸡,结果网里却来了五只色彩斑斓的鸟。神话传说中,凤凰都是出双入对、成群出行的,因此“鸣”认为那五只自投罗网的鸟,具有舍身忘死的大义,并非等闲动物,而是带有祥瑞之兆的凤凰。
由此看来,在商朝人的记忆里,凤凰应该长得很像山鸡,抑或凤凰就是山鸡。
雪地里的山鸡。图源:摄图网
但,这种结论很快被周朝人推翻。
在一些流传于世的周朝金文中,周人以为,凤凰应该是种“高足”的大鸟,雄鸟腹毛为青绿色,故曰青凤;而雌鸟腹毛偏黄,才得名“凰”。此外,神鸟“凤凰”并不止一个品种,而是有五象:赤者凤、黄者鹓鶵、青者鸾、紫者鸑鷟、白者鸿鹄,它们对应着五行,维护世间的太平与安宁。因此,在周朝的法律中,凤毛价值千金,可以抵罪,只要罪徒拿着青凤毛找当局赎罪,哪怕是死刑,也可额外豁免。
当然,作为一种公认的神鸟,在先秦人的意识中,凤凰不仅具有吉祥的征兆,它本身也是一种极好的食材。《山海经·大荒西经》就曾曰:“沃之野,凤鸟之卵是食,甘露是饮。”凤凰虽然不易得,但凤凰蛋似乎还是有人吃过的。
02从秦汉至明末,在史籍中,凤凰现世的记载还是屡见不鲜,这些记述中的凤凰形象大多数都有人为想象和艺术处理的成分。但,也有几次例外。
比如,《汉书》记载,汉时凤凰数至,鸟身,“高五、六尺”;甘露三年(前51)二月,“凤凰集新蔡,群鸟四面行列,皆向凤凰立,以万数”。《尔雅·释鸟》则说,凤凰“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除此之外,一些汉朝史料出现了“覆巢毁卵,而凤皇不翔”“凤高八尺”“凤皇高丈二”的记载。这充分说明秦汉之后,人们对凤凰实体的认知基本与周朝无异——所谓神鸟“凤凰”,大抵就是身高在五六尺至一丈二之间的大型鸟类,喜群居,不善飞翔。
自然界中存在这样的大鸟吗?据学者何新考证,现代体形最大的禽类——鸵鸟,就十分符合传说中凤凰的特征。
何新认为,首先,鸵鸟体型庞大、高足,人站在它的身侧显得自己尤为渺小,这很符合周朝人对凤凰形象的认知。其次,鸵鸟的龙骨突不发达,无法飞行,在野外喜欢成群结队出行,这与商朝卜辞中记载臣鸣用渔网捕山鸡却意外获“凤”的记载也十分吻合。另外,鸵鸟在求偶时常常会做出优美的舞蹈动作,以吸引异性关注。它们喙如鸡、颔如燕、羽毛上有花纹,雄鸟体羽呈黑青色,雌鸟大体为黄褐色,似乎也符合古人对凤和凰长相的定义。况且,鸵鸟较一般鸟类长寿,平均寿命在60—80年,与两汉时期人均寿命仅二三十岁相比,显然更容易被引申出吉祥、长寿的象征意义。
鸵鸟,体毛呈黑青色,寿命较长,曾被认为是凤凰的原型动物。图源:摄图网
值得注意的是,现代考古发掘中,河北、山东、安徽等地都曾出土过完整的鸵鸟蛋化石。周口店山顶洞人遗址中,鸵鸟蛋化石也曾伴随古人类化石一起出土。说明至少在数万年至数十万年前,中国是鸵鸟的栖息繁衍之地,山顶洞人曾以捡拾鸵鸟蛋充饥为生。
与传为“龙”的原型之一的鳄鱼类似,鸵鸟也只适合生存于雨量充沛、气温较高的环境中。根据气象史学家竺可桢先生的研究,周朝初期中国的气候仍属温和,但在距今3000—2000年间,曾出现过一个气候变冷的“小冰河期”,这导致了大量倚靠中国北方温暖湿润气候生活的生物濒临灭绝。鸵鸟或许就是其中的一种。不过,这样的气候突变并没有长期维持,大约在春秋战国时代,中国北方的气候又逐渐回暖了。这在春秋战国时代的史书《左传》《春秋》中,可找到对应的气候例证。然而,剧烈的寒暑交替终究还是让曾在中国北方大量繁殖的鸵鸟走向灭绝。因此,生活在春秋中期的儒家圣人孔子在临终前才会发出悲叹:“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是的,凤鸟不来,龙马也未现,礼乐崩坏成了不可逆转的悲剧。而毕生致力于匡扶正道的孔子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要想恢复从前的礼制和秩序,再无可能。
03上古的凤凰伴随着商周时代的落幕而销声匿迹,但天下人对“凤凰”图腾的崇拜却有增无减。
汉代人崇拜“四灵”文化,认为“四灵”在阴阳五行学说的加持下,具有镇守四方为四方神的功能。经过汉朝谶纬学家的设计,以青龙、白虎、朱雀以及玄武为代表的“四灵”,由天上的星宿具象化为“四象”。
其中“三象”被汉朝人分别以龙、虎、龟蛇代之,而朱雀的形象却一直扑朔迷离,没有人能说清它的来历。但,汉朝人仍普遍相信,人死后能在地下展开新的生活,地下魑魅魍魉众多,唯有“四灵”镇守,方能护得墓主永世平安。于是,以上古凤凰为形象原型,振翅待飞、昂首挺胸的朱雀形象便被广泛应用于当时的帝王墓葬群中。
汉代凤阙画像砖拓片。图源:网络
凤凰化身为朱雀守护亡灵,并不意味着它在人间和天界就失去了该有的地位。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起,凤凰又成为儒家粉饰太平盛世的神学象征。《山海经》记载,凤凰“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膺文曰仁,背文曰义”。凤凰的额头上天生就刻着“德”字,自然是儒家神学中最好的道德化身。在儒学思想中,皇帝有“德”又是一种政治需求,所谓明君,大抵需要满足以下三点:“明德”“令德”“懿德”。如此,在汉代史料中,只要明君降世,盛世里总要出现几只凤凰歌功颂德。
相反,若在乱世,如遇君主失德,有人借机谋朝篡位,凤凰也必定成为篡位者首选的政治象征。东汉末,中郎将李伏劝曹丕代汉称帝时,用的就是“石邑县有凤凰来仪,临淄城出现了麒麟,黄龙现身于邺郡”的借口,要求汉献帝退位让贤。同样的方式,孙权想当皇帝了,也曾借大臣张昭之口说出“近闻武昌东山,凤凰来仪;大江之中,黄龙屡现”的话,以此彰显自己真命天子的身份。
可见,在以儒学思想为指导的神话体系中,有德且祥瑞的“凤凰”终究没能使两汉长治久安。自汉末三国起,中国便进入了离乱纷争的四百年。
04隋唐再度统一天下后,凤凰经历了政治化与世俗化的双重改造。
作为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早在登极之前就已经与唐高宗一起临朝听政,时称“二圣”。古代中国向来以龙、凤并称,龙代表皇帝,自武则天临朝听政起,凤就成为了皇后的象征。而凤凰来仪原有的祥瑞征兆,也给了武则天以后宫身份干政的理由和包装。
随着唐高宗的故去,武则天逐渐以周代唐。她当政的第一时间,便是让陈子昂撰写《大周受命颂》。在这封阐述君权神授含义的即位诏书中,陈子昂以“凤”之名借题发挥,称“凤者阳鸟,赤雀火精,黄雀从之者土也。土则火之子,子随母,所以篡母姓。天意如彼,人诚如此,陛下曷可辞之?”旨在借凤凰之口,替武则天说出让时为皇帝的唐睿宗向母亲武则天俯首称臣、顺应天意的核心思想。在这里,“凤”与武则天进行了深度捆绑,并在一段时间内超越了“龙”的形象表达,成为皇权象征的绝对形象。
武则天画像。图源:网络
在此之前,人们普遍将“凤”“凰”分开,以雄者为凤、雌者为凰。由于自己的性别身份,武则天则将“凤”“凰”合二为一,称作“凤凰”,以彰显其代唐之后为君仁德、社会大治的一面。
有了凤凰元素的加持,自称大周皇帝的武则天终于开始了她对唐朝原有官制结构的改革。光宅元年(684),武则天颁诏,将原唐朝中书省改称“凤阁”,门下省改称“鸾台”。唐朝宰相专属官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了大周王朝的“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为凤凰降世、君权神授于武则天的说辞背书。直到神龙元年(705)正月,趁着女皇年迈重病,时任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的张柬之,联合崔玄暐、敬晖、桓彦范等发动“神龙政变”,拨乱反正,“凤凰”自此跌落神坛。
有意思的是,凤凰在政治上坠落,却在世俗生活中任意翱翔。
自从有了武则天的“代言”,凤凰这种从前只附会于男性形象的祥瑞符号也逐渐成为唐代贵族女子的代名词。沈佺期《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说:“那堪将凤女,还以嫁乌孙。”以“凤女”指代金城公主。描写唐玄宗妹玉真公主起居的诗歌《玉真公主山居》同样以“凤女”代表公主本人,曰:“山北天泉苑,山西凤女家。”
此外,唐朝女性对含有凤凰元素的头饰、面妆、镜子等极为青睐。正如李商隐的《念远》所写:
日月淹秦甸,江湖动越吟。
苍桐应露下,白阁自云深。
皎皎非鸾扇,翘翘失凤簪。
床空鄂君被,杵冷女媭砧。
北思惊沙雁,南情属海禽。
关山已摇落,天地共登临。
鸾扇、凤簪,即印有凤凰形象的羽扇和簪子。这首诗虽然写的是诗人的思乡之情,但不难看出,凤凰信仰的世俗化,此时已经吹遍了唐朝的千家万户。唐朝的时尚女性即使再朴素,出门也必须手执鸾扇,佩戴凤簪。
05北宋初年,文学家李昉等人编撰《太平广记》时,将萧史、弄玉夫妇琴瑟和鸣的故事载入其中。《太平广记》辑有从西汉到北宋初年的奇闻异事、小说、野史等,在弄玉嫁萧史的故事最后,“弄玉跨凤,萧史乘龙而去”——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弄玉所乘坐的凤凰是雌性动物,凤凰女性化的形象认同不知不觉间已深入人心。
宋朝皇帝也颁诏,要求后妃在受册或朝贺等重要场合必须按规定着凤冠霞帔。比如皇后被要求“首饰花九株,小花同,并两博髻,冠饰以九翚(翚是一种有五彩羽毛的锦鸡)四凤”。作为出行的交通工具,皇后的舆车也要按照凤凰的元素加以装饰与改造。
作为母仪天下的典范,皇后要为凤凰女性化形象演变所作的示范还远不止于此。
据《宋史》记载,宋光宗李皇后闺名李凤娘,其名由来即与凤凰有关。《宋史》称:“初,(皇)后生,有黑凤集(李)道营前石上,(李)道心异之,遂字(皇)后曰凤娘。”很明显,李凤娘降生的故事,是一则经后来者加工的神话。当这则降生神话叙述完成后,《宋史》很快又补充了后续的剧情:“(李)道帅湖北,闻道士皇甫坦善相人,乃出诸女拜坦。坦见后,惊不敢受拜,曰:‘此女当母天下。’坦言于(宋)高宗,遂聘为恭王妃,封荣国夫人,进定国夫人。乾道四年,生嘉王。七年立为皇太子妃……及太子即位,册为皇后。”李皇后降世的传说与凤凰元素的结合如此紧密,若是没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知型人物进行解读与传播,世人又怎能真的认可凤凰为至尊女性的意象表达呢?隐居于道教第七洞天峨眉山的名道士皇甫坦,就这样“响应需求”,适时地出场了。
慈懿皇后李凤娘画像。图源:网络
与凤凰女性化的历史进程相一致,它的形象也变得苗条纤细、清新秀丽。自宋、明以降,一只集鹦鹉嘴、锦鸡头、鸳鸯身、仙鹤足、大鹏翅和孔雀羽毛于一身的凤凰就此成型。
涅槃重生的凤凰虽然打破了原先“凤为雄、凰为雌”的刻板塑造,但其自上古时代即蕴含的仁德、和平、神圣的图腾寓意却被完整保留了下来,传承至今。
中国人对凤凰图腾的信仰,之所以能成为一种文明,兴许正如美学家陈炎所说:“所谓文明,始于一种深度模式的建造。人们不仅要通过‘对象化’的行为改造这个世界,而且要赋予物质世界以‘人化’的意义。”
凤凰,就是一只被中国人赋予了“天人合一”思想的神鸟,在漫长的历史时空中处处停留。
参考文献:
陈勤建:《中国民俗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周来祥、陈炎:《中西比较美学大纲》,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
吴艳荣:《中国凤凰:从神坛到人间》,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
徐华铛:《中国凤凰造型》,中国林业出版社,2010年
何新:《谈龙说凤:龙凤的动物学原型》,时事出版社,2004年
吴艳荣:《凤凰在传统婚姻情爱中的意蕴解读》,《江汉论坛》,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