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象兵

01

明洪熙元年（1425年）十一月，紫禁城文华殿。

一路紧跟内侍，大学士杨士奇、杨荣快步来到文华殿。刚一进殿，二人就看到宣德皇帝朱瞻基一身常服，正焦急地在殿内踱来踱去。

杨士奇和杨荣默契地对视一眼，随后了然于心，看来这位刚刚即位的大明天子是碰到什么糟心事了。

对于这样的小范围交流，皇帝向来都会比较直接。对词措稍作整理后，朱瞻基叹了口气无奈道：“朕有句话藏在心里很久了，今天就和二位卿家说一说，你们不可泄露他人。当初在南京时，因为从交趾擒获的叛贼押到，先帝就曾经对朕说过：‘太祖皇帝初定天下，四裔要属安南最先归化。后来黎氏篡夺了陈氏的王位，所以必须讨伐。而当时因为找不到陈氏后人，所以才设置了郡县。如果现在陈氏还有后人，选择立其为王，这也算是遂了太祖的心愿，并且交趾也可以得到安定。’朕听后回答道：‘朝廷如果这样做，实在是帝王的英明之举啊。’先帝笑着回道：‘这话可不能轻易泄露哦。’”

朱瞻基看了看两位重臣，继续说道：“然而这次对话藏在我心里一直不曾忘记，朕现在在想，如果陈氏当真还有后人，就选一个立为国王，让他履行蕃臣的职责，如同洪武时那样三年一朝贡，这样当地百姓可以安定，而中国也可以免受兵戎之苦，岂不是更好吗？就是如果真这么干了，不免有人会说朕舍弃祖宗基业，但使交趾陈氏重新振兴，继续延续下去，其实是我皇祖的意思。”

听完朱瞻基的一席话，杨士奇和杨荣也明白了，原来皇帝是在为如何应付交趾的再次反叛而头疼不已。

早在永乐四年（1406年），安南权臣胡氏篡夺陈氏王位，永乐皇帝朱棣发兵征讨，一举占领安南全境，随后设立交趾郡，将安南正式纳入大明版图。但到了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朱棣刚一驾崩，交趾地方豪强黎利便趁机起兵反叛。

刚登基的洪熙皇帝朱高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还是希望对黎利进行招抚，结果，明朝的纵容反而使黎利迅速坐大。

黎利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不断建立根据地，与当地明军大打游击战，明军屡剿屡败，逐渐丧失战场主动权，龟缩于少数大城镇，不得不向明廷求援。

朱高炽只当了十个月皇帝就匆匆离世，但皇帝的驾崩并不会带走帝国的烦恼，交趾的反叛仍在继续，南边的大麻烦自然落到了新皇帝朱瞻基的头上。

杨士奇和杨荣心里一思忖，皇帝的这番话已是再清楚不过，这放弃交趾的念头想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因此，两位行事稳重的老臣作揖答道：“永乐三年初，太宗命将士征讨交趾黎贼，凡是诏敕文字都是臣等在御前听命书写，那时候太宗皇帝已圣志疲倦，也惦记着使安南陈氏重新振兴，继续延续下去。太宗皇帝的话语，全天下都是知道的。”

朱瞻基听罢，不由得喜上眉梢，看样子老爹这二十年的太子确实没白当，给自己留下的这两个辅政大臣是贴己之人。于是乎，朱瞻基昂首上前一步道：“是啊，当时朕虽然年纪小，但还是记得一二的，太宗皇帝确如卿等所说。二位卿家知道朕的意思便好，先不要说出去，两三年内，这件事朕必定要这样办。”

话虽如此，但皇帝自有皇帝的做派，特别是朱瞻基刚即位不久，轻易放弃交趾必然会引发朝野对自己执政能力的质疑，正因如此，无论交趾最后是留是弃，这叛乱必须得平。

就这样，宣德元年（1426年）四月初二，成山侯王通奉诏领十万兵马南下，旨在彻底剿灭黎利叛乱。

△《朱瞻基行乐图》（局部·捶丸）

02

宣德元年（1426年）四月初三，仍是紫禁城文华殿。

十万兵马劳师远征，光是出征前的准备就已所耗无数，更别说这一路人吃马嚼，每日耗费惊人。眼瞅着国库的银子哗哗往外流淌，朱瞻基心疼啊，他决定找臣子们再谈一谈，就交趾问题召开个高层扩大会议。

就在王通率军开拔后的第二天，朱瞻基再次召见了杨士奇和杨荣，这一次，参会的还有另外两名大臣：蹇义和夏原吉。

一上来，朱瞻基便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题：“……昨天遣将出征，朕是彻夜未眠，实在是不忍看到生灵涂炭。朕反复思量，只望如洪武和永乐初年那样让交趾自成一国，与朝廷定期通贡，既能保全一方百姓之性命，也可以让中国百姓得以休息，你们意下如何？”

四个大臣齐刷刷低头不语，朱瞻基见状忙补了一句：“这样做也不算违背祖宗的心意。”

话都说这份上了，那就开门见山吧。

沉默片刻，蹇义、夏原吉开口道：“太宗皇帝平定北方劳费更多，如今不过小丑作孽，不必担心不能攻克。如果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领土说弃就弃，那岂不是有损朝廷的威望？还请陛下三思。”

得，这两位爷显然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朱瞻基遂用期盼的眼神看向杨士奇、杨荣，问道：“你们二位有什么看法？”

有了上一次的吹风会议，杨士奇和杨荣当然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于是，杨士奇立刻回道：“陛下的想法当然符合祖宗的心意……汉唐以来，交趾就曾是郡县，时常反叛，劳民伤财，然而中央也没得到其一钱一兵之用。汉元帝当年就撤销了珠崖郡，因此得到史书称赞，汉元帝不过是个中庸之主，还能这般布仁行义，更何况陛下是天下之主，何必与那些豺狼猪狗之辈计较这些得失。”杨荣也随之附和。

朱瞻基与“二杨”的一唱一和，让夏原吉立马明白了什么，还没等皇帝发话，他便迅速回应道：“请陛下容臣等四人更加审慎思量后再来回禀。”

此时的朱瞻基也知道，对于放弃交趾，朝中仍是阻力重重，因此他也只能说道：“好，但这只是朕的本心，和朝廷对交趾用兵一事并无关联。”

朱瞻基内心对南征大军更加寄予厚望，只盼着王通能不辱使命，一举荡平叛贼，从而使自己在交趾弃留问题上掌握主动权。

然而，这一次，朱瞻基注定是要失望了。

△《杏园雅集图》中的杨荣（左一）和杨士奇（左二）

宣德元年（1426年）十一月初六，交趾崒洞。

一阵号角声骤然响起，无数交趾叛军从四周的密林中飞奔而出，那些明军眼中崎岖难走的山路，在他们脚下竟似如履平地一般。一路上，叛军士兵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叫，向着明军冲杀而来，其中更是夹杂着不少象兵。

行进中突遭伏击，总兵官王通头脑一片空白，在明军惊恐的注视下，第一波箭雨率先落入最前排的明军阵中，大片军士随之倒地，鬼哭狼嚎的呼喊声开始此起彼伏。

随着明军将士不断被收割倒下，恐惧的情绪很快蔓延开来，明军队形顿时大乱，部分老兵仓促间还知道结阵防御，但更多的新兵却早就不知所措，纷纷四散奔逃。

转眼间，汹涌的叛军与惊慌的明军碰撞在了一起。迫于四面八方的威胁，原本逃散的明军被驱赶着向阵中奔逃，大量明军在狭小的空间内挤成一团，叛军则在外围与明军短兵相接，持续给予明军巨大杀伤。而象兵的加入则迅速冲垮了明军本就十分薄弱的防御阵地，明军逐渐陷入崩溃，旋即所有将士开始一股脑儿向北面夺路狂奔。

然而，慌不择路的明军又哪里跑得过身手矫健的安南叛军。战场上，一群群丢盔弃甲的明军背后是无数挥舞着兵刃的叛军士兵，追上一个砍翻一个，哭喊声响彻四野。没多久，崎岖的山路上便躺满了各式各样的明军尸体，其中仍有伤者在艰难蠕动，但转眼便被赶来的叛军逐一斩杀。

越来越多的明军将士选择跳入河中逃命，叛军则围在岸边用长枪刺杀正在河中扑腾的明军，就算不死于叛军之手，明军也难逃被淹死的命运，成功逃生者寥寥无几。宁桥附近因此浮尸不计其数，河水为之不流。

经此一役，交趾叛军阵斩包括兵部尚书陈洽在内的明军将士不下五万人，这还不算溺亡明军，更生俘万余人，只有王通等少数将领侥幸逃脱，率残部退入东关城。

当南征大军惨败的军报传至京师时，震惊、愤怒、肉疼……各种情绪一齐涌上朱瞻基心头。而他更为担忧的是，随着事件不断升级，这场战争也将更难收场。

03

宣德元年（1426年）十二月，北京紫禁城。

“交趾叛寇猖獗，请陛下速速发兵增援。”

朱瞻基双手紧紧攥着王通求援的奏疏，双眼似要喷出火来。此番南征大军损兵折将，几近全军覆没，堂堂大明王师竟惨败给了小小的交趾叛军，朱瞻基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打，接着打，直到打服为止！

皇帝盛怒之下，帝国强大的战争机器瞬间开足马力。这一次，明廷从各地抽调精锐驻军共七万余人，由安远侯柳升、黔国公沐盛任总兵官，打算兵分两路从广西、云南进入交趾，誓要给予黎利叛军雷霆一击。而朱瞻基更是下旨要求这支南征大军必须器械锋利，衣甲鲜明，从而彰显国威。

然而，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朱瞻基的难处只有他自己清楚。经历永乐五次北征之后，大明财政早已捉襟见肘，难以维持大规模的消耗战争，而朱瞻基此次硬着头皮再发大兵南征，与其说是为了剿灭叛乱，更像是为了皇帝和大明的颜面而战。

为此，忧心忡忡的朱瞻基在几天后又一次叫来杨士奇和杨荣，打算向两位老友抒发心中的愤懑与不快。

一开始，朱瞻基便对蹇义、夏原吉前次的主战言论大发牢骚：“此前同你们商议交趾之事，蹇义、夏原吉二人一味拘泥于寻常见解，朕若是听从他们的建议，大明要付出的劳费怕是无穷无尽了……太宗皇帝当初擒获黎贼，平定交趾，本就打算册立陈氏之后，只不过当时的属下未能帮他实现。朕现在想要秉承其志，使中国之人都能安定无事。因此让卿等为朕反复思量，你们以为如何？”

杨士奇、杨荣异口同声答道：“这是盛德之事，请陛下乾坤独断……”

皇帝虽说是个孤家寡人，但同样需要别人的肯定和支持，正是有了“二杨”的无条件拥护，朱瞻基方才下定决心放弃交趾。

于是，他毅然说道：“朕心意已决，不会再狐疑不定了。只是当前正在交战，就算让人去找陈氏后人，恐怕也还无暇顾及，等后面战事结束，再让黄福（前交趾布政使）专门去找也不迟。”

话分两头，这边大明中枢还在犹豫不决，但另一边，前线的王通却已经绷不住。

崒洞惨败后，王通退守东关城，随后，黎利叛军兵临城下，迅速对东关城形成合围，王通一边困守孤城，一边向明廷紧急求援。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大明皇帝远在数千里之外，援兵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而这东关城随时可能被叛军攻破。反复权衡之下，王通不得已选择了他最不希望选择的办法——议和。

很快，王通与黎利谈妥议和条件：黎利保证放交趾境内明军全身而退，而王通则让黎利寻找陈氏后人，并承诺将为陈氏上奏请封。

俗话说，能动手就不吵吵。随着柳升大军从广西进入交趾，议和迅速告吹，双方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决战就此拉开序幕……

04

宣德二年（1427年）九月二十日，交趾支棱关马鞍山。

明军总兵官柳升万万没想到，在进入交趾的第三天，自己便带着数万明军一头扎进了叛军预设的包围圈。随后，两军在马鞍山激战整整一日，主帅柳升连同一万余将士将性命永远留在了交趾。

入境第一战，主帅兵败身死，明军士气一落千丈。此后，这路明军如同惊弓之鸟，在交趾境内接连遭遇叛军伏击，副将梁铭、李庆等相继战死，崔聚、黄福亦战败被擒，至十月十四日，柳升大军全军覆没。

而另一路沐盛大军愈发可笑。

十月二十六日，当收到柳升兵败身死的消息后，沐盛顿时惊惧不已，竟直接率军不战而退。仓皇撤退中，这路明军遭遇叛军伏击，同样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败将沐盛只身狂奔，侥幸逃回云南。

这一切，远在北京的大明君臣们当然不会立刻知悉，但交趾去留问题却如同一根尖刺，一直扎在朱瞻基的心头。宣德二年（1427年）十月底，柳升、王通等前方诸将转交的交趾求封奏疏陆续送抵京师，这也恰好给了皇帝一个合适的台阶。

因此，朱瞻基分别召见蹇义、夏原吉、英国公张辅，征求他们的意见。蹇义和夏原吉态度如前，认为此举只会向天下示弱，有损国威；张辅更是极力反对，作为当年平定交趾的功臣，眼看这小兔崽子将要舍弃祖业，张辅愤然道：“陛下万万不可依从，当年将士们劳苦数年方才得到交趾，这份书表就是黎利的诡计，应当发兵诛杀此贼！”

朱瞻基无奈的苦笑一阵，随后再次召来杨士奇、杨荣，将自己与其他诸臣的意见都告知二人。杨荣首先开口道：“永乐朝耗费数万人命得到交趾，到现在仍是劳者未息、困者未苏，陛下应当顺水推舟，准许黎利的求封。”

杨士奇也应和道：“杨荣说得对，当初立陈氏后人是太宗皇帝的心意，因为求之未得，所以才设立了交趾郡。十多年来，大明兵民坐困交趾到了极点，这些也都是祖宗的子民啊。体谅祖宗的初心，保护祖宗的子民，体现陛下的盛德，怎么能说做这件事没有理由呢？再说汉元帝舍弃珠崖郡，这是史书都赞美的事，怎么能说是示弱呢？臣侍奉仁宗皇帝很久了，先帝时常因为交趾一事意外至此而深感遗憾，请陛下不必再有疑虑。”

听完“二杨”的话，朱瞻基豁然开朗，和颜悦色道：“你们二人所言正合我意，先帝说的话我也多次听到过，现在我们三人可以说是同心同德啊。”

至此，朱瞻基再无疑虑。

十一月，朱瞻基便派遣礼部侍郎带队前往交趾，册封陈氏为王，以恢复双方宗藩关系。

朝廷总算是拍板定调了，但古代信息传递不便，朝廷不知前线惨败，前线也不知朝廷决策，此时此刻，困守东关城的明军度日如年，当真是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援军死的死，跑的跑，一看这形势，东关城内的王通立马慌了。眼看就要被叛军活活困死，王通再也坐不住了，天朝上国的自尊心促使王通铤而走险，在十一月倾巢出动，对叛军实施最后的反击。

但黎利显然没给明军留下任何可趁之机，明军出城后即遭遇叛军伏击，一战下来大败亏输，王通不得不率残部再次退回东关城。

这下，包括王通在内的城中明将彻底黔驴技穷了。最终，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东关城明军不得已与黎利叛军议和，并于十二月陆续撤出交趾。

就这样，大明以一场惨败被迫放弃交趾，而当南下的册封使团与北归的王通败兵相遇时，双方面面相觑，不由得目瞪口呆。

对于援军的惨败以及王通的擅自撤兵，朱瞻基自然怒不可遏，但生气又有何用，最终他都得接受这一事实。

好歹册封陈氏之后为安南王，总算为自己保全了最后一点颜面，朱瞻基在心里宽慰自己，情况也不算多么糟糕。然而，当大明册封使团抵达安南时，黎利此前找到的陈氏后人陈暠竟早已暴毙而亡！随后，黎利在安南建国即位，并派出使者前往北京，请求大明皇帝册封。

△安南后黎朝开国君主黎利

啪，一记耳光重重抽在了朱瞻基脸上，清脆而又响亮。朱瞻基虽然又羞又恼，但他知道，安南之事木已成舟，大明也已无力再发动一次战争了。

对于黎利的公然挑衅，朱瞻基终究难以咽下这口恶气。宣德六年（1431年）六月，明廷遣使宣谕安南，授黎利“权署安南国事”。权署安南国事而非册封安南国王，这也算是大明皇帝最后的一点小脾气了。

放弃交趾固然可惜，但明代国防重心始终在北方一线，天子守国门由此而来，正因如此，大明迫切需要一个稳固的大后方，才能集中力量抵御来自北方的各种威胁。或许这就是朱瞻基下定决心放弃交趾的根源。

除此之外，安南一役，大明军队拉胯的战力暴露无遗，懂得及时止损也是一个明智帝王的基操。

十几年后，朱瞻基的儿子、一代战神朱祁镇在土木堡兵败被俘，连大明都差点步北宋的后尘。相同的基本盘，不同段位的两个棋手，高下立判。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