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盖·爱森斯坦执导的《战舰波将金号》（1925）是在俄国1905年革命爆发20周年之际发行的纪念影片。俄国1905年革命是一次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在这次决定俄国前途命运的革命中，俄国无产阶级作为独立的政治力量，首次登上历史舞台。

革命斗争遍布俄国全境的大中小城市，革命的首要任务是推翻沙皇专制统治，彻底扫除封建农奴制残余，建立民主共和国。由于自由资产阶级在沙皇专制和民主力量之间摇摆不定，把自身利益放在第一位，革命存在不彻底性，俄国资产阶级的反革命本性决定它根本无法领导这场革命取得成功，1907年，革命遭到沙皇政府镇压，以失败告终。

在革命中，俄国无产阶级发现了工人革命的可能性，从而奠定了无产阶级革命方向，革命锻炼了队伍，创立了苏维埃组织。总体来说，俄国1905年革命是1917年俄国革命成功的关键事件，对于这次革命，列宁给予了高度评价，他指出：“没有1905年的‘总演习’，就不可能有1917年10月革命的胜利”。基于1905年革命的重要性，新成立刚8年的苏联苏维埃政权决定拍摄一部影片，宣传革命事迹，缅怀先烈，以纪念此次革命。

《1905年10月17日的庆祝》（油画，伊利亚·叶菲莫维奇·列宾）

时年只有27岁的谢尔盖·爱森斯坦在接到政府指派的任务后，首先对尼娜·阿加扎诺娃创作的剧本进行了研究，并进行了大幅度改动。在原创剧本八大革命事件中，他删除了关于日俄战争、铁路大罢工、亚美尼亚大屠杀等剧情，只保留了波将金号战舰起义和血腥星期日两个重大历史事件，并创造性地把冬宫血腥大屠杀与波将金号战舰起义事件艺术性地融合在一起。爱森斯坦认为在一部影片中反映八个重大历史事件，不论在天气条件，还是在技术上，都存在难以克服的困难，场面固然宏大，但并不切合实际。影片中爱森斯坦对血腥大屠杀的描述，成为了在世界电影史占有重要地位的敖德萨台阶大屠杀。

谢尔盖·爱森斯坦

谢尔盖·爱森斯坦的《战舰波将金号》对世界电影具有深远的影响力，影片的首映式于1925年12月21日在莫斯科举行，首批观众仅限于政府官员，1926年1月18日才正式与普通观众见面。当时由艾伦·德万执导的美国电影《罗宾汉》（1922）正在苏联上映，苏联政府希望能够在票房上压倒《罗宾汉》，以彰显革命胜利后在艺术方面的复兴，两部影片的主演亚历山大·安东诺夫和道格拉斯·范朋克成为了当时苏联观众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影片的票房战打得难解难分。

道格拉斯·范朋克《罗宾汉》（1922）剧照

由于不同意识形态原因，《战舰波将金号》在发行早期遭到许多国家禁映。法国和英国分别在1953年和1954年才解禁该片，但影片所取得的艺术成就还是得到了世界电影从业者的认同，喜剧大师查理·卓别林和导演比利·怀尔德曾表示该片是他们各自最喜欢的电影，著名影评家罗杰·埃伯特也将该片列入他的伟大电影名单。在英国《视与听》杂志2012年的评选中，该片排在有史以来最伟大电影的第十一位，影片在该榜单最好成绩是1972年评选的位列第三位。

谢尔盖·爱森斯坦的《战舰波将金号》风格独特，是苏联早期电影的一部革命史诗，战舰起义水兵和当地民众所表现出来的革命英雄主义气概十分震撼，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其中7分钟的敖德萨台阶大屠杀场景，堪称蒙太奇经典教科书。下面分别就影史第一面红旗诞生、影片震撼力的根源、“敖德萨台阶”蒙太奇经典运用三个维度，对影片的电影史重要地位进行阐释和解读。

影史第一面红旗诞生：政治宣言

谢尔盖·爱森斯坦用海浪猛烈拍打岩石拉开了影片的序幕。汹涌的海浪一次次冲击着岩石，象征着俄罗斯人民不屈不挠地同强大的沙皇反动政权进行斗争，惊涛拍岸的革命浪潮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涛声阵阵，也唤醒了在黑海航行的波将金号战舰上沉睡的水兵。

亚历山大·安东诺夫饰演的格里高利·华库林楚克

起义事件的导火索是战舰上生蛆的牛肉，以华库林楚克为代表的水兵一直受到舰艇高级军官的压榨，他们与食品检验医师据理力争，拒绝食用腐烂的肉做的汤，华库林楚克认为即便是日俄战争中被俘的俄国兵，也比他们的食物要好很多，他们已经受够了用烂肉熬的汤的折磨。

格里高力·阿莱克桑饰演的舰艇军官

水兵们的拒食行为引起舰长吉利亚罗夫斯基和军官们的不满，调动惩戒队在甲板上处决反抗的水兵，这激起了广大水兵的愤怒，他们奋起反抗，波将金号战舰起义随即爆发。水兵与军官进行殊死搏斗，将他们抛入大海，但起义领袖华库林楚克在斗争中不幸中弹，落水牺牲。

波将金号起义鼓舞了敖德萨居民的士气，成千上万的民众排队前往码头吊唁华库林楚克，他们在敖德萨台阶集会，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为了鼓舞革命斗志，在群众和水兵的欢呼声中，水兵在战舰塔台的桅杆上升起了一面鲜艳欲滴的红色旗帜。

电影史第一面红旗升起

影片拍摄的年代还是黑白默片时代，沙皇政府的旗帜是白色的，如果不做颜色处理，水兵升起的红旗在画面中只能显示是一面黑色的旗帜，这完全突出不了代表无产阶级革命的红色，为此，谢尔盖·爱森斯坦亲手将108帧的底片染红。这是世界电影史第一面红旗，鲜红的旗帜在视觉上产生极大的冲击力，高高飘扬的红旗宣告了无产阶级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旗帜鲜明地对一切黑暗的旧势力和腐朽的反动统治阶级进行宣战。

震撼力的根源：人民的力量

《战舰波将金号》被许多国家列为禁片的根本原因是影片的强大号召力，这些国家惧怕共产主义思想在本国的传播，引起无产阶级的反抗和斗争。例如，英国电影审查局（BBFC）担心引发英国工人阶级的暴动，于1926年发布禁令，禁映期长达28年，是英国禁映时间最长的影片。

与美国、英国、法国电影推崇个性，崇尚个人英雄主义相比，爱森斯坦的《战舰波将金号》宣扬的是集体主义精神，影片对主人公华库林楚克的描写只有寥寥数笔，他将更多的笔触用来刻画无产阶级劳苦大众，包括工人、农民、知识分子、水手和市井普通百姓。

爱森斯坦对华库林楚克的刻画，更多在于精神层面的象征意义，他只是劳苦大众中普通一员，他的塑造的根本出发点在于他的阶级属性。他的死亡引起的愤怒是集体性质的，他号召起义代表了广大人民的心声。反观同时期上映的美国电影《罗宾汉》，罗宾汉的塑造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单打独斗，他的行为没有明确的革命思想作为指导，他只是一个杀富济贫、行侠仗义的绿林英雄，零打碎敲的侠客行为同以解放全人类受压迫劳苦大众的无产阶级奋斗目标不可相提并论。

“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成千上万的民众共同斗争，同愤怒、同欢庆，其产生的艺术感染力是强悍和压倒性的，这在意识形态领域难免造成有些统治者不愿看到的东西，这也是《战舰波将金号》令许多国家政府闻风丧胆的根本原因。

前往敖德萨码头的民众队伍

为了准确描绘1905年革命俄罗斯人民集体抗争的历史画卷，爱森斯坦更注重对无产阶级劳苦大众之间的阶级感情和兄弟情谊的刻画，绝食的水兵纷纷拿出自己储藏的食品，与战友分享，他们热情交谈，相互拥抱，并肩作战，形成一个牢固、团结的战斗集体，他们同呼吸共命运，体现出的是无产阶级劳苦大众的真挚感情和使命担当。

爱森斯坦在演员的挑选上有意避开明星脸孔，影片中绝大多数主要演员都是从群众演员中选拔出来的，这些非职业演员具有市井百姓的朴实无华，他们的表演更加接近无产阶级劳苦大众的本色，值得一提的是，爱森斯坦在影片中客串一名敖德萨革命群众。

爱森斯坦对斗争的描述是集体性的，革命斗争的人潮汹涌和排山倒海之势，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这种来自人民群众摧枯拉朽的革命力量描写，颠覆了当时世界电影制作的风格和规范，被许多国家的导演所效仿，特别在二战后意大利的新现实主义电影中表现十分活跃。

由非职业演员饰演的革命群众

在苏联建国后加入红军艺术团体的爱森斯坦熟稔气势营造的精髓，他对影片投入了极大的热情，把革命人民的伟大渲染到了极致，使影片具有极强的震撼力，而“敖德萨台阶”蒙太奇的运用，无疑为影片的世界影响力加重了砝码。

敖德萨台阶蒙太奇：混乱外表下的理性内核

蒙太奇法语是“剪辑”的意思，简单讲就是导演将不同的镜头组合在一起产生新的含义。作为20世纪20年代兴起的苏联蒙太奇学派代表人物，谢尔盖·爱森斯坦关于蒙太奇理论有一句名言：“两个对列蒙太奇镜头的组合衔接，不是二数之和，而是二数之积。”蒙太奇理论经过多年的发展，大体分为叙事蒙太奇、表现蒙太奇和理性蒙太奇三种类别。

爱森斯坦把1905年1月22日圣彼得堡冬宫血腥大屠杀造成1000人死伤的事件作为蓝本，创造性地设计了敖德萨码头（今乌克兰境内）台阶大屠杀的剧情，在后期剪辑过程中，爱森斯坦对他的杂耍蒙太奇理论进行了大规模的实验，虽然当时的他理论高度还很有限，但他的“敖德萨台阶”蒙太奇实践几乎涵盖了当时所有蒙太奇流派理论，并最终确立了他理性蒙太奇理论的先驱地位。

谢尔盖·爱森斯坦（1898-1948）

1.叙事蒙太奇的运用

整个“敖德萨台阶”的剧情历时约7分钟，爱森斯坦通过一系列的蒙太奇组合完成了沙皇政府士兵对集会群众杀戮的叙事。以叙事蒙太奇理论的角度看，剧情是前来镇压集会群众的士兵从敖德萨台阶由上而下推进并杀戮群众的过程，也是集会群众为躲避屠戮顺台阶逃散的过程。双方以台阶为参照物同时向台阶下移动，形成类似瀑布飞流直下的画面效果，双方的行进路线存在以上压下的动力作用关系，士兵的前进和群众的后退形成平行位置关系的移动。通过反复展现士兵队列的前进和群众的惊恐逃窜，起到平行、重复和连续蒙太奇的效果，体现了反动势力的强大和群众弱势缺乏组织，在强大的反动派镇压下节节溃败的作用力逻辑性，以及由此产生的敌进我退的因果关系。

敌进我退总体态势的叙事蒙太奇

2.表现蒙太奇的运用

一个儿童被射杀后遭到逃亡人群的践踏，通过多次的踩踏画面和母亲痛不欲生的表情交叉蒙太奇，愤怒的母亲不顾个人生死，最终来到孩子身边，抱起孩子沿台阶逆向而上，一群妇女紧随其后，表情惊愕，试图劝解沙皇士兵停止杀戮，但同样被毫无人性的士兵开枪打死。

在沙皇士兵杀戮过程中，一位母亲被杀，婴儿车被倒下母亲的身体撞了一下，带着婴儿沿着台阶顺势而下，学生的惊恐、士兵的残忍、刽子手的凶狠、修女的震惊，多种表情交织在一起，相互之间形成强烈的对比，敌人的凶残本性和群众的仁慈善良一目了然，生动体现了双方不同的即时心理状态。镜头中，女性和男性，成人和儿童形成强烈的反差，但在士兵眼里没有任何年龄和性别的差异，他们只是进行无差别的野蛮杀戮，隐喻了敌人的残暴和革命群众遭受的苦难和压迫。

婴儿车滑落的表现蒙太奇

不论是顺楼梯而下，还是逆向而上，群众都是弱势的被压迫者，他们难以逃脱被强权杀戮的命运。这段蒙太奇的人物的心理活动是通过表情刻画的，爱森斯坦的蒙太奇手法特别注重人物的情感给观众带来的情感反应，甚至是图像情感在观众心理的再复制，图像的隐喻含义和不同事物的强烈对比，是爱森斯坦表现蒙太奇的主要表达方式。

3.理性蒙太奇的运用

看到杀害士兵对群众的残忍杀戮，波将金号战舰的水手们义愤填膺，他们调整大炮的角度，向统治者的军队发出复仇的炮火。在猛烈的炮火打击下，建筑物成为了一片废墟，爱森斯坦加入了三只姿态各异的石狮子蒙太奇，第一只处于沉睡状态，第二只猛然惊醒，第三只昂首眺望，好似已严阵以待，发出攻击敌人的怒吼。

睡狮猛醒的理性蒙太奇

根据爱森斯坦的蒙太奇理论，理性蒙太奇是指在电影中通过镜头的并列组接，使观众将一定的视觉形象变成一种理性的认识，镜头的冲突会产生全新的思想。睡狮猛醒的三种姿态的组合并不是简单的狮子身形姿态的变化，而是反映了波将金号战舰官兵革命思想的转变和提高过程，他们从对革命毫不关心的消极思想中觉悟起来，看清了沙皇统治的腐朽和反动，决定奋起斗争，用实际行动推翻沙皇的暴政统治。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思想的产生既来源于狮子的三种姿态的变化，又抽象并独立于狮子形象本身，这是理性蒙太奇原理的关键所在。

谢尔盖·爱森斯坦（1898-1948）

“敖德萨台阶”的剧情内容是暴力杀戮，混乱无序的人群和众多人物夹杂在一起，爱森斯坦的蒙太奇拒绝了叙事的线性平滑过渡，他试图用不和谐的画面造成观众心理的混乱和紧张情绪，他的蒙太奇逻辑并非基于叙事，而是基于情感，在混乱的外表下藏着以情感为主线的理性内核。

“敖德萨台阶”经典蒙太奇片段只有7分钟，镜头数竟然高达155个，平均1分钟就有22个镜头之多，而每个镜头时长平均不到3秒钟，如此高频率的镜头切换，加上拍摄角度、人物和背景的频繁变化，其产生的镜头语言内涵和意义是不可估量的，实现了爱森斯坦所谓乘积的视觉效果和思想表达，其时空的扩展性甚至可以产生次幂的效果。

作曲家埃德蒙·梅塞尔激动人心的革命乐章，渲染了影片的气氛，强化了剧情节奏，使得影片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因此，“敖德萨台阶”片段被公认为是蒙太奇的教科书般的经典案例。

结论

谢尔盖·爱森斯坦执导的《战舰波将金号》是对俄国1905年革命的纪念影片，影片试图通过波将金战舰起义和冬宫血腥星期日两个历史重大事件浓缩革命爆发和失败的全貌，爱森斯坦创造性地用手涂色的方法在黑白片时代给观众留下鲜艳欲滴的红旗影像，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

谢尔盖·爱森斯坦的导演风格颠覆了当时世界电影流行制作模式，采用大量的普通群众演员再现了革命的如火如荼和波澜壮阔景象，产生了极强的视觉震撼力，呈现了早期无产阶级革命者的大无畏气概和解放全人类的崇高理想，一度因为意识形态原因而被许多国家禁映，但其艺术价值得到世界电影界的公认，影片的制作被认为是电影艺术的一次重大飞跃。

片尾直接驶向观众的波将金号战舰

作为蒙太奇电影学派的代表人物，爱森斯坦在“敖德萨台阶”的剧情中大量使用蒙太奇剪辑，其实验涵盖了绝大多数蒙太奇理论，并对后期蒙太奇理论的研究和发展提供了样本，“敖德萨台阶”也成为了世界电影史蒙太奇运用的经典片段。

通过对“敖德萨台阶”的经典蒙太奇运用阐释，对蒙太奇理论的三种类型，即叙事蒙太奇、表现蒙太奇和理性蒙太奇进行了案例分析，事实上，蒙太奇的种类远远不止以上三种类型，对蒙太奇理论的理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其核心是蒙太奇不是简单的镜头数的相加，而是这些镜头的乘积甚至是次幂。蒙太奇所产生的效果受到观众这个变量的影响，观众的认知能力和世界观决定着蒙太奇的效果的量级和思想内涵，谢尔盖·爱森斯坦的理性蒙太奇理论对世界电影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