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去世之后,宋真宗即位。在这个时期,北宋君臣开始把太祖、太宗时期所施行的法度及其精神加以总结概括,称之为“祖宗典故”“祖宗法度”,并且将其作为后世君臣治国的圭臬。宋真宗统治时期,是北宋许多制度的定型期。
在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年)九月,当时的枢密副使富弼曾经将太祖、太宗、真宗三朝施政的阶段性特征作了简要的概括:宋有天下八十余年:太祖始革五代之弊,创立法度;太宗克绍前烈,纪纲益明;真宗承两朝太平之基,谨守成宪。
经过太祖、太宗两朝的创法立制,到了宋真宗时期,宋朝由创业走向守成,真宗的任务就是要遵循太祖、太宗所订立的法度来治国,做好守成之主的本分就好了。
宋真宗“谨守成宪”,除了因为宋朝由创业走向守成这一基本的现实情况外,与宋真宗的个人情况也有关系。
宋真宗
宋太祖作为开国之君,宋太宗作为长君即位,那都是见过大世面的,综合能力强,都属于比较强势的君主,其个人对政治的影响比较突出,君主在政治上占据主导地位。但是宋真宗,其个人能力、素质、阅历与太祖太宗相差甚远,因此他没那么自信,除了遵守既定国策外,他无力继续开创新局面,治国也更加依赖官僚集团、士大夫集团。
因此,在宋真宗统治前期,他处理朝政时,时时事事都要征询汉唐故事、本朝成宪,都要问下太祖太宗朝的时候,面对这种情况是怎么做的?汉朝的时候、唐朝的时候面对这种情况是怎么做的?
不仅宋真宗这样,作为政府首脑的宰相也是如此。比如李沆、王旦,如同西汉时期的萧规曹随一样,他们觉得祖宗制定的各项制度已经很完善了、很好了,照着办就行了,不要生事,不要随意变革。他们在提拔官员的时候,崇尚“重厚”“质实”之人,不要那种“轻易”“浮薄”之人。所以,被称为“守成贤相”。
因此,在真宗朝,援引祖宗故事处理事务的原则逐渐确立起来。宋真宗统治前期,真宗君臣以“遵行先朝成宪,保守祖宗基业”为号召,治国小心谨慎,基本上沿袭着太祖、太宗朝的统治方式,行政管理逐渐程序化、制度化。
其中以李沆、王旦等宰相为首的一批士大夫,在其中发挥了突出的作用。为后人所熟知的士大夫政治,此时开始发端。王瑞来先生的《宰相故事:士大夫政治下的权力场》这本书,介绍了真宗朝的5位有代表性的宰相,其中就包括李沆、王旦,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然而到了宋真宗的统治后期,宋真宗热衷于神道设教、自我造神,沉溺于天书祥瑞、东封西祀,不仅消耗了国家资源,也对政风、士风造成了负面影响。虽然这里面有他自己构建政治合法性的需要,并不完全出于迷信。但是毕竟与正常的统治行为不符合,士大夫阶层也因此发生了分化,有的赞同宋真宗的做法,比如丁谓、王钦若,有的反对,还有的保持了沉默,比如王旦。
不过,恰恰是由于真宗的这种非理性行为和士大夫的分化,导致了崇奉本朝的“祖宗故事”,将“祖宗典故”作为国家政事的效仿原则更加突出了。
士大夫中的具有良知的人,出于对国家的责任感,有着“以道事君”的精神。为了规劝宋真宗,为了与反对派进行争论,他们高举“恪守祖宗成宪”的旗帜,借助“祖宗”的威灵(毕竟没人敢在明面上说太祖太宗制定的制度是错的),以此来影响、震慑皇帝和反对派大臣,力图规范其统治行为,将朝廷的统治拉回到正常的轨道。
遵守“祖宗之法”虽然此时尚未作为口号提出,但其实质精神已经在当时的政治生活中逐渐发展起来了。
宋真宗去世以后,宋仁宗即位。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邓小南老师,在其所著的《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中提到:宋仁宗即位之初,朝廷中常见的提法仍是遵行祖宗故事;当时致力于效行祖宗法度的王曾、吕夷简等人,所征引的内容基本上局限于具体的法规典故,举述的直接目的在于保持政策实施的前后一贯。到刘太后去世、仁宗亲政之后,“恪守祖宗之法”的提法才大行其道。从恪守“祖宗故事”到遵行“祖宗之法”,这一递进过程大体上完成于天圣、明道时期。
宋仁宗属于幼主登基,他即位的时候才13岁,无法亲自处理朝政,是由刘太后代行处理军国事务的。由于此时缺少成熟的皇帝,军国大事又由后宫的刘太后做主,后世称刘太后“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这给了北宋政坛的士大夫们一个绝好的发展良机。
刘太后
发端于真宗时期的士大夫政治,在这一时期正式形成,形成了具有明确的主体意识、道德责任感张扬、兼具才学识见与行政能力的新型士大夫群体,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的格局,在此时终于确立。
范仲淹、韩琦、欧阳修、富弼、文彦博等一大批为时人及后人所瞩目的士大夫,活跃在政坛之上,他们“以天下为己任”、“从道不从君”,积极上书言事,参政议政,“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仅仅是范仲淹的人生信条,也是这些士大夫们共同的人生信条。
明道二年(1033年)三月,刘太后去世,宋仁宗开始亲政。人们觉得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纷纷上书言事。此时君臣们认定的治世良方,不外乎祖宗法度,要求遵从“祖宗制” “祖宗法”的提法明显增多。
士大夫们要求宋仁宗严格要求自身,效祖宗楷模,为子孙立万世法。他们告诉皇帝“天下者,太祖、太宗、先帝之天下也,非陛下之天下也。”又说:“汉、唐之乱,或以母后专制,或以权臣擅命,或以诸侯强大,藩镇跋扈,本朝皆无之,可见祖宗家法,足以维持万世。”
宋仁宗
在仁宗前中期,与士大夫希望皇帝遵守“祖宗之法”的要求相适应,形成了编修、进读《宝训》《圣政》的第一波高潮。
《宝训》《圣政》记录了宋朝自太祖以来历代君主的“嘉言美政”,以供后世帝王汲取借鉴本朝的治国经验,属于一种帝王学教材。士大夫们希望通过向年轻的帝王灌输祖宗积累的经验,从而让他继承光大“祖宗之法”。
不过,有一点需要指出,南宋的著名史学家李焘在其所著的《续资治通鉴长编》的注文中,多次指出《宝训》及《祖宗故事》一类著述中的年号、官名、事件等记载不确切的问题,也就是说其中一些内容与历史的真实情况不符。
唐玄宗时期的史学家吴兢所编写的《贞观政要》,记录了唐太宗统治时期的治国经验,拿它和《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这种正史史籍相比较,也会发现有很多冲突的地方。
这是因为《宝训》《圣政》《贞观政要》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历史记录或者史书,而是一本具有明确政治导向的名人名言名行的记录册,它的目的是为了让当政的帝王学习本朝君主的治国经验,因此它不太在乎事实表述是否准确,或者说对于历史事实本身的考订没那么认真,于是才会出现这些与事实不符的内容。
甚至一些情况下是故意歪曲事实的,士大夫们通过美化祖宗的所作所为,以塑造完美的祖宗形象,希望给后世帝王留下可供效法的正面楷模,让后世君主来学习。凡事要以祖宗为榜样,不要胡作非为,要继承祖宗之法,勤于政事,励精图治,成为一个好皇帝。
有个很有名的熏笼的故事,说是宋太祖想要熏笼(熏笼是一种覆盖于火炉上供熏香、烘干物品和取暖用的器物),结果好久都没做出来。
他一怒之下,找人来询问,对方说:要弄熏笼的话,得先把事情告诉尚书省,再由尚书省告诉本部,再由本部告诉本曹,本曹再给本局下命令,本局制作好样式、预算等后, 再逐级汇报,上面最终同意了,才会开始制造,制造完了,再进献给皇帝。所以需要好几天的时间。
宋太祖一听特别生气,怎么这么麻烦,说谁弄的这个条贯(也就是法则条规)来约束我?身边人说:得问下宰相了。于是,赵匡胤找来宰相赵普,说:我在民间时,花数十钱就能买个熏笼,现在都贵为天子了,怎么好几天都弄不来呢?赵普说:这个条贯,不是为您所设的,而是为您的子孙后代设立的。假如您的后代子孙里要是有想制造奢侈品的、乱花钱的,这个流程这么长,台谏官员就会知道,然后就会劝谏了,这是有深意的。宋太祖听了这话,非常高兴,说:此条贯极妙。
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呢?有人提出过质疑,比如其中提到的官制:尚书省、本部,这都是宋神宗元丰改制后的官制,不是宋太祖那时候的。但是,这丝毫不妨碍宋代的士大夫们对言说此事的热衷,一些官员上书的时候,会引用这个故事,向皇帝强调凡事恪守条贯的重要。
还有,宋仁宗在位的时候,当时的大臣范仲淹、文彦博、司马光等人,都不曾认为他是祖宗法度的模范继承者,然而到了宋哲宗统治时期,仁宗的形象就有了转变,成为了忠实继承祖宗之法的人,是后世帝王应该学习的榜样。这种变化,显然是与宋神宗时期的王安石变法,对祖宗之法多有破坏,在士大夫当中引起的反感有关。
人们对前代的美化,往往是因为对现实的不满。所以我们平时了解到的体现宋代帝王美好品德的一些小故事,不一定都是真的,而是士大夫们美化的结果,而这种美化,也不是为了帝王本人,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树立“为万世法”的祖宗的完美形象,让后世帝王进行效法,对帝王进行约束。
因此,“祖宗之法”并不完全都是祖宗们创法立制原意不折不扣的反映,而是寄托着后来士大夫们的理想,并且经过了士大夫们的参与、诠释、阐发甚至改造。它体现着士大夫群体基本的认知与共识,从而影响着当时的行为、制度乃至社会观念。
宋真宗与宋仁宗统治时期,是北宋王朝自开创向守成转型的时期,皇帝和参与决策的士大夫们都感受到沉重的压力。在这种情形下,遵循“祖宗法度”,提供着一条被共同接受的出路,希望以此防范过失,对国家政治运作行使有效的制约。经过真宗后期至仁宗初年的酝酿,正式提出了要效行“祖宗之法”。
从此,遵守“祖宗之法”,成为朝堂上不倒的大旗;对于“坏祖宗法”的警惕,则成为朝廷上下共同的警觉。这成为了一种政治正确。
不过,“祖宗之法”并没有固定的条款,它不像一些家训一样,一条一条,条理清晰。它包罗万象。因此,没人能说得清楚,祖宗之法到底有多少条、具体内容有多少,它无法穷举。它包括历代君主的说法、做法,而且这其中还不乏矛盾之处,具有相当的复杂性。
它的主要目标很清晰,那就是要保守祖宗基业、保证政治格局与统治秩序的稳定,而实现这个目标的途径也很清晰,主要是通过防范弊端,尤其是防范内患来实现。但是具体内容不清晰、比较模糊。因此,“祖宗之法”更接近于一套行为标准、精神原则。
这导致当时士大夫中对于“祖宗之法”的认知是不一致的,两个人都说要遵守祖宗之法,但是实际上可能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你认为这是祖宗之法,我认为不是。我认为祖宗之法中的这条做法所表达的意思是这样的,而你认为恰恰相反。
比如仁宗时期的“庆历新政”,无论是支持改革的或是反对改革的,双方为论证自身意见的合理性,都以“祖宗之法”为依据,而他们所阐述、所宣扬的“祖宗之法”,却并不相同。支持者要求变革,以重振祖宗纲纪。反对者强调稳定,反对随意改变已经定型的做法、制度。
即使是同一派别,对“祖宗之法”的认识也是不一样的,比如神宗时期的王安石变法,朝中众多士大夫掀起了一波波要求恪守祖宗法度的浪潮,而对于“祖宗法度”的理解与诠释,事实上都不相同。
而且最重要的是,面对这种情况,从“祖宗之法”提出来,这么多年,一直到南宋时期,大臣们经常引用,又这么重要,但是大臣们从来都没有积极要求朝廷澄清其实质内涵,朝廷也没有就此来统一大家对“祖宗之法”的关键认识。
这其中的原因就在于,邓小南老师说的:“祖宗之法”范畴的不确定性,适应着不同信念的官僚士大夫们争取自身“话语空间”的需要,为其倡行者、实践者提供着阐发、解释的机会,而这种阐发解释活动,在弘扬“祖宗之法”神圣性的同时,也赋予解释者们以权威的地位。
换句话说,正是因为它比较含混,不明晰,才给了士大夫们以充分诠释的空间,也使它更容易为当时的士大夫普遍接受并援引利用。要是“祖宗之法”特别清晰,和法律一样,每一条是啥,这一条啥意思,给你写的明明白白的,那么这些信念不同的士大夫,恐怕也不会共同提出遵守“祖宗之法”这种提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