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少民:将研究进行到底,吃进胃里的诗歌

99艺术 2024-11-11 10:43:15

“艺术之所以存在,是为了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为了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近日(2024年11月3日),一场以“米”为主题的展览在上海嘉源海美术馆展开。相比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Виктор Борисович Шкловский)意指的“石头”,我们感受更为丰富的“米”,被艺术家沈少民深入研究后,谱写成一首“诗歌”,以一系列艺术作品呈现出来,慰藉“饥饿”的灵魂。

开幕现场图

所以,说到米,你会想到什么? 展览向每一个观众提出问题,并引起反思,米到底是什么?和我们的关系又是什么?金色的稻田,一碗米饭……那些日日摆在我们面前,看似熟悉,却被忽视的“米”,养育了世界一半以上的人口。“艺术”是让我们摆脱这种“日常知觉的机械性”的最好方式。不同于将“物”拿来直接塑造作品,沈少民选择展示一个鲜活的生命过程,让一片充满生机的稻田,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作品中,幻化成绘画、装置、行为、影像等多样的形式,成就了此次展览。于是便有了,“羊来了”“稻草上天了”“还有很多稻草,互相牵挂”“还有很多稻草,成为了永远”……

展览现场图

这究竟是一场怎样的展览? “米,吃进胃里的诗歌” 是艺术家沈少民为这场展览的命名,一如他一贯的诗歌句式,有着奇妙的节奏和韵律,普通的文字,经他排列后,构成一种超现实的意味,和他的作品带给人的感受一样,明明都是寻常之物,却引发无尽想象。未见前,或许会疑惑,见后,恍然大悟,不由惊叹艺术家对“米”探究的深入程度。而这其中牵引出来的思考,如同其作品一样层层递进,多角度、多维度。正如策展人著名艺术史学者巫鸿先生所说:“艺术与粮食的结合是个新颖的主题。传统艺术往往表现一些高雅的事物,如山水、瀑布或文人雅集。这个展览的重要性在于打开了一个以前未被深入挖掘的领域,通过当代艺术的渠道去探索这一点,发现粮食与艺术之间的潜在关系。同时引发思考,米和人类、和自然的各种关系……从艺术家到普通观众,这个思想过程非常重要。”

01感受&张力

“我的所有作品都源于这片稻田”。 沈少民指出的那片稻田,被建筑师安藤忠雄用7根巨大的水泥柱子,以极强的力量感,和一种开放的形式,纳入到人造建筑中,成就了嘉源海美术馆,一个和稻田共生的美术馆。沈少民的作品,亦从稻田发生,一根直径近55厘米、长150米,由2000根草绳编织而成的巨大的草绳,再次贯穿了美术馆的展厅空间和户外稻田,与建筑师采用的坚硬水泥不同,巨型草绳具有极大的韧性和磅礴延绵的气势,“展览有非常强的视觉冲击力。”策展人巫鸿先生指出,“建筑和稻田各自具有极大的张力,沈少民的作品再次加深了这二者的张力。”

《被食物困扰的羊》装置,展览现场

这种视觉张力不仅限于户外的大型装置,室内还有六十米的手绘长卷和草绳呼应,1320块由稻草压制的墨砖,每块砖上都刻有艺术家的诗歌,堆积砌出一座水稻纪念碑,以“始终我是我自己的结果”几个大字终结,正呼应了艺术家曾经的同名作品,悲壮而肃穆。纪念碑旁的巨型的书架,是艺术家携手上海市生物基因中心带来的全球上千种稻种与大米样品,也以惊人的视觉给观众以震撼。作品独立成篇,又相互关联,共同编织出一部关于人类与自然、历史与文化交织的宏大叙事。

稻墨,展览现场

《还有很多稻草》系列绘画

陶瓷、墨砖与水稻纪念碑

Q:

因何种原因让您突然对“米”产生兴趣,并决定以此为主题开展艺术创作项目?

沈少民:

很偶然,在嘉源海美术馆的开馆仪式上,正是水稻收割的季节,稻田和安藤忠雄建筑的结合,让我感触很深。很少有美术馆和一大片稻田融合在一起的,我当时就有了方案,以米(水稻)为题,民以食为天,我们每天都吃米饭,却很少关注它的成长,历史、对人的影响。我对这个概念特别感兴趣,筹备了一年,做了很多功课,研究水稻的历史以及与水稻相关的一些重要历史事件。还梳理了探讨了大米生物链中各环节相互依存的关系。终于,在同样的季节将展览呈现给大家,通过这个展览来给予水稻应有的尊重。我所有作品都是从这片稻田里生长出来的,甚至是杂草,好的稻草可以做草绳,那些连草绳都做不了的杂草。我们把它画在用稻草造的纸上,给他们予足够的尊重。旁边还有一句话:还有很多稻草也很乱。

水稻标本项目

Q:

如果说“稻米”是您对构成我们生活的基本需求、日常却并不平凡的事物的关怀和关注。那些看似“无用”的“杂草”,在这里同样得到了关注,这种关注带有什么特别的意味?

沈少民:

我首先处理的是稻草和杂草,最没有价值、最常被忽视的。稻草做成宣纸,烧成灰,细灰做成墨,剩下的渣压成砖,做成水稻的纪念碑。烧制的陶瓷也是这样来的。目的是让它永远不降解,因为稻草会很快会腐烂。我们给它们尊重,使其得以固定,成为永远。我认为,人与植物甚至动物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往往被忽视了。我们做了很多功课,查阅了许多有关水稻的书籍,其中一本专门讲述了如何防治害虫。生物链中,除水稻外其他生物都是害虫,一些动物昆虫以水稻为生,我们吃大米就理直气壮,他们吃水稻就被定义为害虫,要用农药消灭,我觉得这不公平。它们只是生物链里的一个生命,吃掉水稻的叶子,排泄物变成肥料,滋养其他生物,这是一个相互依存的生态关系。不能将其简单地称为害虫。我把这条生物链梳理出来,画在册页上,让大家对其他生命有一个平等的尊重。无论人类,昆虫,还是植物,生命应该是平等的,这是我要表达的。

雕塑柱

Q:

水稻的生态,各种昆虫的样貌被你描绘在长卷上也令人印象深刻,六十米的手绘册页,是您对水稻的观察研究和文献整理记录,有非常科学严谨的部分,也有充满想象的神明,画风非常细腻,为什么选择将其制作成折页的形式?

沈少民:

首先,册页展开的形态,看起来像莲花,此外,册页上有大量文字,观众可以阅读,我希望本次展览成为一个阅读式的展览。在一个图像时代,展览大多展示图像,人们似乎越来越少阅读文字。我想要把大家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文字,去认真阅读那些关于大米对生命不可或缺的故事。

手绘册页、文献

关于和水稻相关的神话,我在查阅资料的时候发现不同的国家供奉的水稻神,譬如,日本水稻守护神是狐狸,还有国家老虎是守护神。泰国、印尼、印度……也有都各自的水稻神,唯独中国没有。后来,我查到一个少数民族有水稻神,但汉族却没有,这表明我们对水稻并没有像他们那样尊重,将其尊奉为神灵。米作为一种食物,生存的重要依靠,将其封神,这源于内心的感恩之情和对生命的尊重。他们把养育生命得以存活的根本视为神圣不可侵犯。这一点我们有所欠缺。这也是我在创作这个作品过程中获得的一个深刻感受,我们缺乏对许多事物的尊重。

手绘册页、文献

02生命&记忆

“用心作的东西,才能够感动人” ,相对于用头脑设计作品,沈少民更愿意把自己定义为用心去感受,去创作的艺术家。但其中也含有艺术家大量严谨科学的研究。从“米”这个中心散发出去,仿佛揭开了它所有能涉及到的部分,其本身的生长、味道,历史的印记,还有个人的记忆,群体的记忆,国家社会、文化历史……全部的呈现,最终成了一个完整的链条。在“饱腹” “丰盛”的基调下,却让观众有种刺痛感,这是沈少民作品中特有的矛盾体验。其作品在形式上也常常如此呈现,如巨大的草绳末端拴着几只羊,在巨型草绳的映照下,羊显得如此渺小,而草绳恰是羊的食物,被巨大食物困住的羊?一个悖论的循环,羊需要食物,吃掉食物“草绳”后,获得“自由”,“自由”后,羊仍然需要食物“草绳”。所以,到底是艺术家创造了牢笼困住羊,还是羊甘愿为了食物留在牢笼里?“自由”真正的定义是什么?

展览现场图

好的作品,能引发更深入的思考,无论是对艺术家还是观众,这种思考也并非单线条。正如巫鸿老师所言,思想的过程非常重要,这场展览具有很强的参与性,在互动的过程中不断产生新思考,艺术作品也就拥有了新生命。这场展览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它延续了稻田的生命继续生长。这才刚刚开始,巫鸿老师告诉我们,作品的形态会不断变化,随着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草绳被吃掉,草绳的腐烂……从另一个角度促使我们去观察艺术作品本身的生命力。

展览现场图

Q:

您提到了创作过程的感受和新的认识。除了童年对米的记忆,此次展览中是否有哪件作品对您感触最深?

沈少民:

我想讲个故事。贵州一个偏僻的山村,那里的人们不知道化肥和农药,沿用几百年传统的农耕方式,种植着祖先留下的稻种和大豆,生物链保持得非常完整。然而,不幸的是,村里的一场火灾,让稻种被毁,导致了生物链断裂。但是,后来一位农民在稻田中发现了一个老鼠洞,挖掘后,竟然发现了丢失的稻种。老鼠是人们最厌恶的动物之一,它们收集到洞里过冬的粮食,反而确保了稻种的延续。这是它对人类的贡献,没有老鼠,稻种就无法延续,农民也心存感激,此后每年秋收后都会留下部分粮食在稻田,帮助老鼠过冬天。这是个真实的故事,让我深受感动,正如刚才谈到的,人与动物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往往被我们忽视了。因此,我开始收集“米信”。很多人书写了父母,祖父母……和大米之间故事和情感关系。这些是特别感动我的一部分。

《被食物困扰的羊》装置

Q:

现场中出现的羊,以及羊和食物的关系,同样可以隐喻到人身上,您提到羊吃掉草绳后会获得自由,但羊根本离不开草,即便获得自由,还是需要食物,这件作品最终的结局会是怎样的?

沈少民:

羊以稻草为食。夏天,食用青草;冬天,依靠干草。我们作了一根巨大的稻草绳子,一端从屋顶伸入美术馆,另一端延伸至稻田中,用绳子将羊群拴在两端。羊周围有些青草,青草被吃完后,它们只能吃草绳,草绳吃断,便没有了束缚,自由了。同样,我们还编织了草绳笼子,像建筑一样,将羊放进去,等它们吃断草绳,网破了,便自由。也没有什么冲破牢笼的感觉,表现一种状态,我用了一句话:“被食物困扰的羊,人也是一样,每天都被食物困扰,还有生活中的许多琐事都与食物相关。

至于最终的结果,这些羊是肉羊,我们买回来,给它搭了暖房,事实上每天都喂养,如果不是我们,这些羊可能活不到今天,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帮助了这些羊,它能把这草绳吃掉,就有自由的希望。但如果在曾经的市场里,只能等待被杀,就看大家怎么去理解这件事儿了。

展览现场图

Q:

您的作品和文字呼应感特别强,本次作品虽然没有分别命名,但都有对应诗句,一般而言,是先有的诗歌,再有的作品,还是先有了作品,再产生的诗歌?

沈少民:

有些作品是因诗歌而创作,有些则是从作品中得到灵感,变成诗歌。就没有一个固定形态。我的诗歌通常很短,非常有趣。最短的诗只有两个字。但名字很长,是“每一个毫无必要的早晨,我们都要做同样一件毫无必要的事儿。”内容是“起床”。曾经有一本书,收录了我的诗歌,却无法给我定义,最后创造了一个叫“装置体诗歌”的词,很有画面感。例如我有一首诗叫《挚爱人》,我将这首诗献给挚爱的人,如果我明天去世,请把我的心脏带走。这首诗既感人又有趣。太阳在,你的心跳就在。我3d打印了一个软体的心脏,在外面装上太阳能板,驱动它的心态装置。它的画面感就是一个装置。所以,他们将我定义为装置艺术家。

展览现场图

Q:

做装置艺术需要考虑更多方面的因素。您最初是从平面的画作开始的艺术创作,您觉得绘画带给您的快乐更多,还是大型装置?

沈少民:

对,做装置,我们每样东西都需要使用吊车来搬运,有时候几十吨。但不论装置还是画画,我更享受的是过程本身,此时此刻作品是活的,当作品完成,在我看来,它就已经去世,而一旦完成,即死亡。过程本身很重要,完成后,我会转向考虑其他作品。

展览现场图

Q:

过程是活的,完成后,生命就走向了终结,好像人生一样。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我们现在所见的,实质上是他们的遗骸?您曾经创作过一个名为《实验田二号》的作品,虽然并非直接使用蔬菜,通过其他媒介模拟了菜的形态。您是否考虑过和今天“米”的呼应?包括今天展出的和稻田相关的简报,烧纸的边缘,与您在澳洲时所做的烧纸艺术有所关联吗?是否是您之前的作品的一种延续?

沈少民:

创作过程中的生死状态,这是我个人的一种感觉。每个人观看不同,我保持一种开放性。另外,艺术家的作品可能会自然流露出一些个人线索,但我从不强调特定的符号。譬如明天我在昊美术馆举办的展览与“米”完全不同,两个展览完全独立,没有设计成有关联。至于燃烧报纸的边缘,我有过这样的经历。这次我们收集了建国以来的上百张报纸,所有与水稻相关的新闻报道,将这些报道内容剪下来,我烧这个边,就像历史留下的痕迹,通过这种形式,能够更好地表达我的想法,给人一种历史遗留的感觉。如果将它装裱在墙上或放入相框,它无法准确传达我们对水稻及其历史痕迹的记忆。

展览现场图

Q:

作为一个艺术家,你是否会要求自己在创作中不断变化和突破?在创作中如何去寻找自己的突破点?

沈少民:

85年,我曾在《美术报》上发表一篇题为《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的文章,直到现在,我的创作,每个作品、每个展览都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反对符号化,一个东西作一辈子,我受不了,也不喜欢。我会在不经意之间发现一些被我们忽略的一些事,例如像大米这样的日常物品,有一个点触动了我,我就深入探究下去,会把研究进行到底,直至彻底了解。

展览现场图

Q:

科学严谨是科学家的特质,理想浪漫是艺术家性情,这两种特质看似矛盾,却共存于您身上。巫鸿老师称您为“研究型的艺术家”。接下来,您是否有计划进行的艺术创作?关注的研究方向?

沈少民:

目前没有具体计划,我的创作跟着感觉走的。下一个展览可能具有戏剧性,我在写一个电影剧本。我有很多影片被美国芝加哥大学、夏威夷大学以及瑞士苏黎世大学所收藏。我对人类学研究颇感兴趣。此外,我在深圳运营的一个小型美术馆,下个月,将进行一场结合科学与艺术的展览。这是我2012年的一个作品方案,一直到现在,已经发展成为我们工作室联合实验室的方向。

与其他科技艺术领域截然不同,我们合作的都是中国科学院顶尖的科学家,2012年成立了科学家与艺术联合实验室,做“科学接力”项目,通过和科学家合作,了解其工作方式,我发现他们在许多方面与艺术家的创作过程颇为相似,都充满了创造性。然而,科学家追求的是准确的答案,这与艺术家的创作态度有所不同。艺术家可以自由创作,不用担心结果,科学家则要不断实验,可能花费数十年,没有结果最终只能放弃。

我的方案是将这些被放弃的科研项目以艺术形式接手并完成它们,通过我的想象,以一个感性的结果,如诗歌、绘画或装置艺术,呈现给科学家们。如果这个结果为科学家提供了某种灵感,使他们茅塞顿开,那么这将标志着科学与艺术之间真正的交融。

展览现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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